它呼噜、吼叫着冲向我们时,我的女主人站在塔努斯左肩后,仅一步远。她未动摇,她的小弓已拉满。当然,是塔努斯从伟大的莱妮塔弓射出一枝箭,嗖地飞进这头野兽正张着的喉咙,杀了它。但我们俩都看到了洛斯特丽丝小姐展示出的全部勇气。
我想可能就是在那一天,塔努斯首先注意到了他对她的真实感情。而对于我的女主人,捕猎和追逐永远和她爱人的形象和记忆连在一起。从那以后她就一直是个狂热的女猎手。她从塔努斯和我身上不仅学会了尊重和爱护猎物,而且懂得:当她对地球上的其他动物履行神赋予的权力时,并不背负愧疚感,懂得把它们当做驮兽,当做食物消耗,或当做猎物追逐。
我们可能统治野兽,但同样,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是法老的牛,没有人可以反驳他。就在第九十天的晚上,国王派阿顿来接我的女主人。
因为我和阿顿的友谊以及他本人对我女主人的感情,他来之前给了我充分提醒。他还未到,我还能做最后的准备。
我最后一次排练我的女主人,精确到对国王说什么、如何表现,然后使用了专门为今晚保留的软膏。这种软膏不只是润滑剂,还含有草药精华,用来消除病人的疼痛和其他小病痛,具有麻木身体敏感粘膜的特性。
她勇敢地坚持到阿顿出现在卧室门口的那一刻,然后,勇气消失,转身向我,眼含泪水。“我不能一个人去。我害怕。泰塔,和我一起去吧。”我精心给她化过妆的脸显得很苍白。她一阵颤栗,小白牙轻轻打战。
“主人,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法老已经派人来接你。这次我不能帮你了。”
阿顿过来帮她。“泰塔可能会等候在国王的寝宫前厅,和我一起。毕竟他是御医,可能需要他效劳。”他用细弱的声音建议。我的女主人踮起脚尖,亲吻他的胖脸颊。
“你真是太好了,阿顿。”她低声说。他脸红了。
洛斯特丽丝小姐紧紧拉着我的手,我们跟着阿顿穿过迷宫一样的通道,来到国王的寝宫。在前厅,她用力握我的手,然后松开,走向国王寝宫的门口。她停下来,回头看我。她看起来从来没有这么可爱、这么年轻、这么脆弱。我的心碎了,但冲她微笑,给她勇气。她转过身去,走入门帘。我听见国王低声和她打招呼,她柔声回答。
阿顿让我坐在矮桌旁的凳子上,然后一声未吭,在我们中间支起巴奥棋。我在木棋盘上刻出的洞里移动着磨光的圆石,心不在焉地玩着。很快阿顿一连赢了三局,他以前很少赢过我。但远处房间里传出的声音让我精力分散,虽然声音很低,我听不清真正在说什么。
后来我清晰听见我的女主人完全按我训练的方式说:“陛下,请对我温柔点。请求您不要伤害我。”请求十分令人感动,就连阿顿也轻轻咳嗽一声,在衣袖上擤鼻子。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克制住自己别跳起来,冲进门帘把她拽出来。
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一声高声呜咽的哭声撕裂我的灵魂,然后又恢复安静。
阿顿和我俯身在棋盘上,不再装模作样下棋。我不知道我们等了多久,但当我听见帘子后传来一个老头的鼾声时,已是深夜最后一更。阿顿抬头看我,点点头,然后笨重地站起来。
他还未走到门帘跟前,门帘分开,我的女主人走出来,径直来到我坐的地方。“泰塔,带我回去。”她低声说。
我毫不迟疑地抱起她。她搂着我的脖子,把头放在我肩上,像小时候那样。阿顿拿起油灯,照亮通往后宫的路。到达我女主人的卧室门口,阿顿离开。我把她放在床上。她打瞌睡时,我轻轻给她检查。血不多,只在丝一般的大腿上有一点血迹,但已止住。
“痛吗?我的小家伙。”我轻轻问。她睁开眼睛,摇摇头。
出乎意料,她竟然冲我笑。“我不知道为何要大惊小怪。”她小声抱怨。“结果并不比使用你的水凳糟糕,也没花太长时间。”她蜷成个球,没再发出任何声音,睡着了。
我如释重负,几乎哭了。我所有的准备工作和麻痹草药让她顺利渡过难关,没有对她的身体和愉快的心情造成任何伤害。
上午,我们出去猎鹰,好像没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过。一天中,我的女主人只有一次提起这个话题。当我们在河岸上野餐时,她若有所思地问:“泰塔,你认为我和他也会这样吗?”
“不,主人。你和塔努斯彼此相爱。情况和这不一样。那会是你整个生命中最精彩的时刻。”我安慰她。
“是的,我心底里知道应该会有多么不同。”她低语着。我们两人不自觉地沿着尼罗河水流向北看去,向远处地平线下的卡纳克看去。
虽然我清楚我对塔努斯的责任,但是岛上的生活太舒适恬静了,而且我非常享受陪伴在我的女主人身边,所以以她仍需要我为借口,一再拖延离开的时间。事实上,虽然法老一夜一夜派人叫我的女主人去,但她生性坚强、富有活力,具有很强的适应性。她很快就学会了如何取悦国王,但同时,坚持无动于衷,感情上不被感动。她不像塔努斯那样需要我了。确实,她开始唠叨,让我把她自己留在埃勒芬蒂尼岛,而我再次顺流而下。
我一直拖延,直到那天晚上。我和国王在田地里待了一整天,很晚才返回王宫。服侍我的女主人洗完澡,把晚餐摆在她面前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走进卧室,我就闻到了熟芒果和石榴的香甜味道。地板中央有一个盖着盖的大篮子,我想里面装满了我最喜欢的这两种水果。篮子放在那里,我并不觉得奇怪。为了得到我和我的女主人的帮助,每天都有人送给我们礼物。
我猜想这次会是谁。扑鼻的香味再次飘来,我口中开始流口水。从中午到现在我还未吃饭。当我拿起编制的盖,伸手去取最红、最熟的石榴时,水果洒出来,滚了一地。伴着尖尖的嘶嘶声,一个巨大蜷曲的鳞光闪闪的黑球扑通从篮子里掉出来,猛地冲向我的双腿。
我向后一跳,但不够快。巨蟒张开嘴,用力咬到我拖鞋的皮跟,我差点跌倒。一股毒液从曲线形的牙齿中喷射出来。透明有毒的液体弄湿了我的脚踝,但我又一跳,躲过紧接而来的第二次袭击,退回到房间最里面的角落,靠在墙上。
眼镜蛇和我隔着地板对峙。它的半个身体卷曲着,但前半部分高高挺起,有我的肩高。它的头罩伸出来,露出宽宽的黑白条,就像可怕的死亡黑百合耷拉在茎上,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我。我意识到,它挡在了我和通往卧室的唯一的门中间。
的确有些眼镜蛇被当成宠物养。它们可以看家、除掉侵扰房子的老鼠;它们喝罐中的奶,变得像小猫一样驯服。还有些巨蟒被不断折磨、激怒,经过训练,变成十足的暗杀工具。毫无疑问,我面前的这条蛇属于后面那一种。
我沿着墙侧身而行,试图从侧面包抄,到达安全地方。它向我袭击,张开的嘴呈浅黄色,卷须状的毒液从利牙尖流出。我惊恐地大叫,又跳回到角落里蜷缩起来。巨蟒很快恢复过来,尾部挺直,仍待在我和门口中间。我知道,它的毒囊充满了足以杀死一百个壮汉的毒液。我看过去,它平卧的身体慢慢伸开,开始沿着地板向我滑来,伸出的头高高挺立,那双可怕的、明亮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我。
我见过这种蛇对鸡施催眠术,让鸡动弹不得,无法逃脱这种邪门逼近,却表现得很顺从。我也同样麻木了,既不能动也喊不出来。死神向我袭来。突然我看见摆动的眼镜蛇那边有身影在移动。洛斯特丽丝小姐出现在门口——我第一次的惊恐叫声把她吸引来。我又能发声了,冲她尖叫:“小心!别再靠近!”
她瞥了一眼眼前景象,没有注意我的警告。如果她耽搁或犹豫一下,巨蟒就会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我袭击。我的女主人听到我的求救声时正在吃饭,因此一只手正拿着吃了一半的瓜,另一手拿着一把银刀。她像个真正的猎人,出于本能地做出敏锐反应。
塔努斯曾教她投掷时,抛弃女人特有的那种尴尬柔软的方式。她用一名经过训练的标枪手的力量和精准度把手里的瓜扔出去,打中眼镜蛇伸出的头。这一击瞬间把它砸倒,平躺在砖地上。巨蟒猛然直立,像战弓发射,把恐怖的头转向我的女主人,然后快速穿过房间,全力向她袭去。
我终于从刚才的恍惚中回过神,冲向前去帮助她,但太慢了。眼镜蛇用尾巴作支点,向前转动,冲她张开大口,毒液如同白雾从直立的利牙中喷射出去。我的女主人向后跳去,像被猎豹追逐的羚羊一样敏捷、迅速。眼镜蛇未击中目标,却立刻平卧在她脚边,完全伸展开闪闪发亮、带鳞的身体。
我不知道她当时怎么想的,但她从不缺乏勇气。眼镜蛇还没有恢复原状,她又向前跳,穿着拖鞋的两只匀称小脚踩在蛇头后部,用尽全身力气把蛇固定在地板上。
可能她想击碎它的脊柱,但巨蟒有她的手腕粗,像拉斯弗的鞭子一样有弹性。虽然头不能动,但它身体的其余部分还在猛烈向上移动,围着她的腿卷曲起来。没有见识、胆小的女人可能已逃脱那个令人憎恶的“拥抱”。如果我的女主人这么做,她就会死,因为蛇头获得自由的那一刻,就是紧跟而来的殊死反击。
相反,她双脚死死固定在卷曲的蛇身上,伸开两臂保持平衡。她大声尖叫:“泰塔,帮帮我!”
我已走到屋中间。现在我全力扑过去,双手抓住缠绕她腿的巨蟒身体。沿着蜿蜒的身体,我一直摸到它狭窄的颈部,然后抓住,十指相扣,双手紧锁蛇的喉咙。
“我抓住它了!”我大叫。这个冰冷的鳞状动物让我多么恐惧、多么厌恶,现在正在我手中挣扎着。
“我抓住它了!快离开!站到一边去!”
我的女主人听话地向后跳去。我站起来,发疯地用力握住蛇,并努力让它张开的嘴远离我的脸。我抓住它的头,它的尾巴则猛地向后甩,缠住我的双肩和脖子,威胁着要勒死我。蛇现在又抓住我,力量大得惊人。我发现,即使双拳紧锁它的喉咙,我也抓不住它了。它的头渐渐挣脱,不可阻挡地从我手指中抽出来。我明白,它一旦挣脱我的束缚,就会冲向我毫无保护的脸。
“我抓不住它了!”我尖叫——对自己,而不是对洛斯特丽丝小姐。我伸直胳膊抓着它,但它向我脸的方向挣脱。随着它不停地用力挣扎,它离我更近了,缠绕我喉咙的卷曲身体不断紧缩,并用力从我手指中抽出头。
虽然我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眼镜蛇离我的脸仍很近,我甚至看见它张大的嘴巴里牙床上的利齿在来回拍动。眼镜蛇能随意直立或伸平利齿——那些细细的白针,白雾般的毒液从齿尖上喷出。我知道,即使是一小滴毒液进入我的眼睛,我也会变瞎,灼热的疼痛更能使我半疯狂。
我把蛇头扭离我的脸,喷出的毒液射向空中。我又一次绝望地尖叫:“叫个奴隶来帮我!”
“放在桌子上!”我的女主人紧靠在我旁边说。“把它的头放在桌子上!”我很惊讶。以往她会遵从我的命令,跑去找人,但现在却在我旁边,仍旧挥舞着银餐刀。
我拖着眼镜蛇,摇摇晃晃走过去,跪在矮桌旁。我用尽全力把蛇头放在桌子的另一边,固定住,这使得我的女主人有了一个可以挥刀的砧板。她在蛇颈根处——可怕的头后面——砍下。
第一刀砍下,蛇感觉到了,又开始挣扎。橡胶一般的身体慢慢卷曲,猛地扭动,缠绕我的头。张开的嘴里不断嘶嘶吐着气,可怕的噪杂声震耳欲聋,利牙中喷出毒液。
小刀很锋利,鳞状的肉被割开。光滑、冰凉的蛇血淌在我的手指上,但刀向脊椎骨插入。我的女主人全力锯着骨头,脸因用力过大而扭曲。但我的手指被蛇血润滑了,我感到蛇头在指间滑动。巨蟒自由了,但刀也同时触到椎骨关节,从中滑过,将脊椎劈开。
由于蛇在临死前痛苦挣扎,蛇头散落,只由一丝皮肤连着。虽然整个身体几乎被切断,但是利牙仍在抖动,分泌毒液。即使只轻轻一碰,都足以让它射向我的肉。我用沾血的手指疯狂地把它的身体撕开,终于把它从我的脖子上解下来,扔到地板上。
我们两个人退回到门口时,蛇还在奇异地扭曲着,打个结,卷曲成球,鳞片重叠。
“你受伤了吗,主人?”我问,眼睛没有离开垂死挣扎的尸体。“你的眼睛或皮肤里有毒液吗?”
“我很好。”她低声说,“你呢,泰塔?”提醒的语气让我忘了自己的痛苦,看看她的脸。她感受到了危险,开始颤抖。深绿色的大眼睛太大了,容不下她那张玻璃般白色的脸。我必须想办法把她从极度恐惧中解脱出来。
“好。”我轻快地说,“明天晚饭有吃的了。我真的很爱吃一块美味的烤眼镜蛇。”
她茫然地盯着我,然后发出响亮的歇斯底里的笑声。我自己也狂笑起来,无所顾忌。我们无助地拥抱在一起,大笑,眼泪顺着我们的面颊落下。
我不相信厨师烹饪蛇的手艺,所以亲自动手。扒皮,去除所有内脏,塞满野蒜和其他香草,加上少许上等公羊尾的肥肉,然后卷成一团,裹上香蕉叶,外表再涂上一层厚厚的湿泥,放在用土拢成的热火堆上烧一整天。
那天晚上,当我打开烧好的泥团时,一般浓郁的白肉香味引得我们口水直流。和我一起进餐的人都说,他们从未吃过比这更好吃的食物。
我给我的女主人拿了一薄片里脊肉和一瓶红酒。酒是阿顿偶然在法老的储藏室里发现的,五年佳酿。洛斯特丽丝小姐坚持让我和她一起坐在院子里凉亭下面进餐。我们一致认为,蛇肉比鳄鱼尾巴好吃,甚至比尼罗河里最好的鲈鱼肉还香。
我们吃饱后,把剩下的肉送给她的女仆。我们开始讨论是谁把这篮子水果送给我作礼物。
我尽量不让我的女主人惶恐,于是开玩笑道:“是不喜欢我唱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