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迈姆告诉我们,我们派出的送信的快舰已于一天前就驶过了艾斯尤特城,所以,我以塔努斯名义起草的特快信函现在肯定已经到了奈荷贝特领主的手中。
莱迈姆还提供了一些情报,是有关喜克索斯人及其南征事件的。莱迈姆抓获了两名投奔敌人的埃及叛徒,敌人早就安排这两名埃及人进入艾斯尤特城刺探城内的防守情况。莱迈姆实行严刑拷打,折磨得他们鬼哭狼嚎,终于逼他们在死前说出了许多喜克索斯人的消息,这些消息与我们利害相关,极具价值。
喜克索斯的国王,就是艾卜努卜平原那场惨战中我们遇到的那位,名叫塞利提斯。他的部落属于闪米特人血统,是一支游牧民族,最初生活在凡湖附近的扎格罗斯山脉一带。这证实了我最初的推测。我根据他们的外貌特征就猜到了他们可能具有闪米特人的血统,但我很奇怪,一个游牧民族,怎么能发明这种神奇非凡的轮子,并且应用到战车上,另外,他们又是从哪里找来那种叫马的神奇动物,把我们埃及人吓得像见到了地狱里来的怪物。
而在其他方面喜克索斯民族却似乎非常落后。他们不能读书也不会写字,由一个苛刻的暴君统治,就是长着胡子的塞利提斯。我们恨他、怕他,远甚于那群给他拉车的野蛮动物。
喜克索斯人的主神是暴风之神撒特克。不用解释我们就知道这神类似于我们埃及人最害怕的塞特神。喜克索斯人祭拜的神很符合他们的民族特征,他们的各种行为都体现着这主神的特点。
没有哪个文明的民族会像他们那样残忍地烧杀抢掳的。我们对叛徒的酷刑折磨,根本无法比得上这群野蛮之徒犯下的残暴罪孽。
我发现,一个民族选择朝拜的神跟这个民族的本性往往都是相符的,这一点的确是事实。腓力斯人崇拜邪神巴力,他们把活生生的婴儿投到象征着神嘴巴的炽热火炉里。库施黑人部落以最古怪的礼仪祭拜地狱的妖怪、幽灵。我们埃及人拜的是正义、正派的神灵,他们对人类慈爱友善,并不要求人拿生命来祭祀。而喜克索斯民族则祭拜的是撒特克。
投靠敌军的埃及叛徒应该远不止莱迈姆抓获的那几个俘虏。据莱迈姆说,他们把火炭放进一个俘虏的肛门,在这种酷刑下,那俘虏供认说敌军的战事委员会中,有几位还是埃及上王国的显赫贵族。我一听到这儿,就想起了在艾卜努卜平原作战时,自己就奇怪过敌军竟能识破我方的布阵,我当时就曾猜测,敌军战车中可能有知道我们作战秘密的奸细随行。
如若果真如此,我们就得假定敌军已经知道我军的实力和弱点。他们必定也知道了我们各座城市的地形和防御措施。特别是,他们可能已知道法老祠庙里聚集的大量财宝。
“或许这正是塞利提斯国王匆忙南下攻打底比斯的原因,”我提醒塔努斯,“我们得有所准备,他们可能一有机会就要渡过尼罗河。”塔努斯听罢大骂。
“荷鲁斯若是有灵,就让这投敌叛国的埃及贵族栽到我手里。”他一手攥拳,狠狠地砸向另一只手掌。“我们必须阻止塞利提斯过河,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战船,我必须充分利用这点优势。”
他在甲板上踱来踱去,抬头仰望天空。“这讨厌的风,什么时候才能转向啊?敌军战舰把我们抛得越来越远。奈荷贝特的舰队在哪儿啊?我们必须联合起来守住河岸这道防线。”
那天下午,上埃及国事议会文武百官都来到龙船艉楼,聚在王座前。奥西里斯的主祭司代表着宗教神权,国务大臣默克塞特代表国家世俗权力,而哈莱布领主塔努斯则代表军队权力。
在众目睽睽下,三人将洛斯特丽丝王后抬到象征着埃及王国的王座上,并把王子抱起来放到她的腿上。龙船上每一个人都高呼万岁,行礼尽忠,其余的船只一艘艘缓缓驶过龙船,就连船上受伤的士兵也都拖着身子来到围栏边,大声欢呼,向新任摄政王和年幼的大埃及王国王位继承人表示祝贺。
奥西里斯的主祭司把象征着王权的假胡子绑在她的下巴上,但这丝毫不能减少她女性的妩媚气质。默克塞特将狮尾缠在她腰间,并把那红白两色的高高皇冠给她齐眉戴好。最后,塔努斯登上高高的王座,把弯柄杖和金连枷放到她双手中。迈穆农此时看见塔努斯拿着金灿灿的东西走过来,便伸出手想要抓过去。
“这才是真正的国王!他知道这弯柄杖应该是他的。”塔努斯自豪极了,对他大加赞扬,朝臣一片欢腾,啧啧感叹小皇帝的早熟。
我想,这是自艾卜努卜平原那一战后,我们第一次发出的欢笑。对我来说这笑声是一种宣泄,标志着我们每个人都迎来了崭新的开始。这些日子里,沙场上的打击、法老的去世,不幸如阴云一样笼罩着我们。而此刻,埃及王公贵族一个个走上来朝着王座跪拜,王座上端坐着年轻可爱的王后和聪明俊美的小王子,一股全新的活力和精神在我们当中腾然跃起,将我们从绝望的麻木中救出,唤醒了我们要斗争、要忍耐的意志。塔努斯最后一个走过来跪下,对着王座发誓永远效忠摄政王和王子。洛斯特丽丝王后低头看着他,脸上写着无限的爱慕和崇拜,她可爱的脸庞因真情的流露而越发生动,黑亮的眼睛里发出初生太阳的光泽。我真奇怪人群中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那天太阳落山后,女主人派我到龙船的桥楼上传口信给她的军队总指挥,召他到主舱商讨战事。塔努斯下午刚刚发誓要服从王后,这次自然不敢忤逆。
这次特殊的战事会议只有我一个见证人,而且不等会议开始,埃及新任摄政王就专横地把我赶出舱室,派我去门口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我拉下厚厚的门帘,最后一眼瞥见他们时,两人已经抱在了一起。他们的感情如此强烈,可长久以来却总是压抑、克制,所以此刻,二人都急切地奔向对方,紧紧拥在一起,竟不像是一对恋人,反倒像是一对势不两立的敌人狭路相逢,抱成一团展开生死格斗。
两人的欢声笑语持续了大半个晚上,我倒不担心会有人听见,因为船是在加速前行中,划桨的声音、金属相撞的声音、报时的鼓声、水手坐在长凳上划船时的歌声,完全淹没了舱室里的喧哗声。
守夜换班时塔努斯出来走到了艉楼上,像个刚刚打了胜仗的将军,面露微笑,心满意足。女主人过了一会儿也随他来到了艉楼,周身散发出一种全新的美,惊为天人,连我这个对她的美貌早已见惯不惊的人都不禁呆住了。接下来的一整天,她对身边的人都出奇地和蔼、友好,找了许多机会向她的军队总指挥商讨问题。所以迈穆农王子只能交给我陪着,这正合我和王子的心意。
我已经开始用木材雕刻模型了,小王子也在旁边时不时帮着我。其中有一组模型是木马拉战车,还有一个模型是带有车轴的轮子,都是我正在试验的东西。
迈穆农踮着脚尖站着,看车轮绕着小轮轴稳稳地转动。
“木制的圆盘太重了,是不是啊,迈穆农你看它很快就失去了动力,速度慢了下来。”
“把它给我!”他吵着要,一把抓起旋转的小轮盘,小轮从他胖嘟嘟的手中掉了下来,跌到甲板上,摔成了差不多相等的四份。
“真是个喜克索斯小无赖,”我严厉地责怪他,他却似乎是把这话当成了极大的赞扬。我俯身跪在地上,想捡起这可怜的模型。
碎裂的这几块木板躺在甲板上,仍然还是拼成圆形的图案。我的手刚要触到它们,眼前却出现了奇怪的拼图。我看到,或者说我脑海里看到,这几块结实坚固的木板化成了空隙,而木块间的裂缝却化成坚固的实体。
“荷鲁斯甜美的气息!迈穆农你成功了!”我一下子抱住了他。“我们可以从中心轴处连出几根支柱,支撑轮缘!太好了,迈穆农,等你当上了法老,还会带来什么灵感和奇迹啊?”
就这样,与黎明的统治者迈穆农神有着同样名字的小王子,无意间助我构想出了这种安装辐条的轮子。我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俩会一起驾着它纵横沙场。
不到午时,我们发现河面上漂过来了一具埃及人的尸体,这是第一具,尸体顺河而下,发胀的腹部露在水面,脸上毫无表情,空洞地仰望着天空。一只黑色的乌鸦栖在他的胸膛,乌鸦啄出他的眼珠,然后一颗一颗地吞咽下去。
我们靠着船上栏杆,静静地站着,看着死尸安详地漂过。“他穿着雄狮护卫团的战裙。”塔努斯静静地说。
“雄狮护卫团是奈荷贝特的先头部队。荷鲁斯保佑,只有这么一具尸体。”
不幸的是还有。十个、二十个、一百个……更多的尸体顺水漂过来,船再往前走,遇到的更多。河面上的死尸,像地毯一样从岸这边铺到那边,而且尸体一个压一个,摞成厚厚的一层,像夏天里灌溉渠中堵塞的一堆堆水仙叶子那么厚。
终于我们发现了有个人还活着。是雄狮护卫团的统帅,奈荷贝特部下排名第二的大将,他刚好被一簇纸莎草缠住,没被急流冲走。
我们把他从水里捞上来,我帮他诊治伤势。肩膀上的骨头已经粉碎,一只胳膊再也不能用了。
等他恢复过来能说话了,塔努斯在他床垫旁边蹲坐下来。“奈荷贝特领主呢?”
“奈荷贝特领主已经战死,全军覆没。”他嘶哑着嗓子回答。“奈荷贝特难道没有收到我的警告信?”
“开战的头天晚上他收到了,当时他边看边笑。”“笑?”塔努斯追问道,“他怎么能笑呢?”
“他说那狗崽子被摧毁了。请原谅我,塔努斯领主,是他这么叫你的。说你编造情报无非是为了掩盖你的愚蠢和胆小。他说他要大战一场给你做个榜样。”
“自大傲慢,老愚腐!”塔努斯悲叹道,“那么后来呢?”
“奈荷贝特领主背靠大河,在东岸展开部署。敌人像风一样发动进攻,把我们全逼到了河里。”
“我们有多少人逃了出来?”塔努斯低声问道。
“我想,跟着奈荷贝特领主上岸作战的人中,就我一个还活着。我没见到还有谁生还。河岸上屠杀的惨状,我都没法形容了。”
“我们所有优秀的兵团全都毁了,”塔努斯悲哀地说,“现在除了战舰,我们再没有别的保护了。奈荷贝特的舰队呢?抛锚时是不是停在河的中流?”
“奈荷贝特领主将舰队主力停在了水上,不过他派了五十艘舰船泊在我们身后的沙滩上。”
“他为什么这样做?”塔努斯咆哮着,“船只的安全是我们军队作战的第一原则。”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可能他觉得,这样一来,万一真如你信中警告的那样,我们的军队就可以迅速返回到船上。”
“那我们舰队的命运呢?奈荷贝特损失了陆军,但是,他是不是保住了船?”塔努斯语气粗暴,充满了愤怒和悲伤。
“停在中流的船,多数都由船上守船人员凿沉或烧毁了。我躺在纸莎草堆上顺水漂的时候,就看到了火焰和浓烟。还有一些船砍断锚绳,往南边朝底比斯逃去了。船划过我身边时,我还朝船员大喊救命,但是他们太害怕了,没有人肯停下来捞我上去。”
“沙滩上的五十只船……”塔努斯顿了一下,深呼一口气,才接着问,“沙滩上的舰船后来怎样?”
“落到了喜克索斯人手中。”队长回答时不住发抖,他害怕塔努斯会暴跳起来,“我顺流漂下的时候,回头看到敌人正一窝蜂涌向沙滩上的战船。”
塔努斯站了起来,大步踱向船头,他凝视着上游漂来尸体的地方,烧焦变黑的木板仍顺着河往下漂,这些都是奈荷贝特的战舰。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一旦他怒火爆发,好及时拦住他。
“他就这么白白牺牲了自己,还赔上了手下所有士兵的性命,仅仅是因为对我有怨意,真是个固执的老傻瓜!真该为他的愚蠢建一座金字塔,埃及从来都没有见过这样荒唐的人。”
“这并不全怪他的愚蠢。”我低声说,塔努斯狠狠点头,愤愤说道:“好,不怪他愚蠢。是他给了喜克索斯人过河的工具!伊西斯甜蜜的乳汁啊,您哺育了一代代埃及人,但是一旦喜克索斯人过了尼罗河,我们就真的完了!”也许是女神伊西斯听到了他的呼唤,就在那一刻,我感到一直呼呼刮在我们脸上的风开始转向了,塔努斯也察觉了。他脚跟一转,大吼着朝艉楼上的船长下令:“风已转向。向各只舰船发出信号,竖起所有的风帆。滴漏计时,橹手听令,每个时辰换班一次。鼓手,加快鼓点以助船速,所有船只,全速向南行进。”
强劲的北风吹了过来。风帆涨得满满的,像是孕妇十月怀胎的肚子。橹手随着鼓点快速划动船桨,舰队全速朝南航行,我们挺胸逆流而上。
“这风多亏了女神,”塔努斯喊着,“神圣的伊西斯,请让我们及时拦住敌人。”
龙船此时则显得笨重缓慢了,渐渐落在舰队的后面。似乎爱捣鬼的命运女神也在朝我们开玩笑,塔努斯的老船荷鲁斯呼吸号是他的最爱,此时竟也落在了后面,离龙船很近。
这是艘导航船,以速度和攻击力出名,船首凸出来的金属撞角由青铜制成,刚过水面,可用来撞击敌船。不过这艘船最近新换了个船长。塔努斯招呼他靠在龙船旁边,登上去换上蓝鳄团的军旗,接替了那位新任船长。
我的职责原本是待在龙船上陪着女主人和王子。可是我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登上了荷鲁斯呼吸号战船,和塔努斯并肩站在船尾,溯流而上。现在想起来有时还觉得愧疚,觉得自己这么做真傻,简直跟奈荷贝特领主最近犯下的错一样荒唐。我记得战船才刚驶离龙船,我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我想告诉塔努斯我改变主意了,想叫他把我放回到龙船上,可是一看到他的脸,我就又坚定了念头,想再次见识一下喜克索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