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他从山上抬下来。尸体已经干了,抬起来非常容易,他的希卢克士兵纷纷争着去抬尸体,觉得这是无上的殊荣。我们沿山道蜿蜒前行,穿过重重峡谷,翻越道道隘口,一路上,希卢克士兵时而唱起他们那种狂野哀怨的挽歌,时而也唱塔努斯教他们的战歌。
我们把他从山上抬下来。尸体已经干了,抬起来非常容易,他的希卢克士兵纷纷争着去抬尸体,觉得这是无上的殊荣。我们沿山道蜿蜒前行,穿过重重峡谷,翻越道道隘口,一路上,希卢克士兵时而唱起他们那种狂野哀怨的挽歌,时而也唱塔努斯教他们道路漫长而崎岖,我一直都走在他的灵柩旁。天下雨了,从山顶往下倾注,把我们全身浇透。浅滩的水涨了起来,我们只好游过去。夜里,塔努斯的芦苇灵柩就放在我的帐篷里,挨着我的床边,屋里一片漆黑,我依旧像过去一样,大声地和他说着话,就好像他能够听到我、回应我。
终于,我们穿过了最后一道隘口,大平原展现在我们面前。快到奎拜时,女主人率人前来迎接我们这支悲伤的队伍。她站在战车的踏板上,前面是驾车的迈穆农王子。
见他们穿过草原朝我们走来,我就命希卢克士兵把塔努斯的灵柩放下,放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刺槐树下。女主人下了战车,走向灵柩,把一只手放在灵柩上,低头默哀。
眼前的她让我一阵心惊,沉痛的哀伤把她整个人都打垮了,头上已生出缕缕银发,双眼也呆滞无光,再也看不到昔日双眸里闪烁的热情了。我知道,她那些青春美丽的日子,从此一去不复返,再也无迹可寻了。女人的孤独和悲惨,丧失亲人的至痛和心碎,在她身上一览无余。此刻她的样子,已成了真正的寡妇。
我走到她身边,提醒她:“主人,你不能让别人看出你这么悲伤。绝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仅仅是你的朋友和军队的将军。为了纪念他,保证他的荣誉,请收回你的眼泪吧。”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她平静地说,“我的眼泪早都流尽了。只有你我二人知道真相。”
我们把塔努斯简陋的芦苇棺材搬进了荷鲁斯呼吸号的船舱里,旁边就是法老那华丽的金制棺材。我陪在女主人身边,因为我答应过塔努斯要这么做,我一直等到她慢慢平静,等到强烈的剧痛变成永远无法消失的隐痛。之后,我奉她的命令,回到山谷监督法老陵墓的验收工作。
按照主人的意愿,我也在山谷深处为塔努斯选了一处墓址。我找来上好的材料,请来一流的工匠,尽我最大的力量去为他修墓。但即便如此,塔努斯的栖身之地若与法老宫殿般的陵墓相比,不过是农间茅舍。
法老的陵墓,是无数工匠多年辛苦劳作才得以完工的。墓内通道错综复杂,沿途墙壁雕有华丽的壁画,陵墓里设有安放法老遗体的地下密室,还有一间间藏宝室,装满了我们从底比斯带来的宝藏。
而塔努斯的坟墓则是在匆忙中建成的。他一生为国家、为朝廷尽职尽责,没有积攒任何财物。我在墙上画上壁画,描绘出他生前经历的重大事件,包括他捕猎猛兽的场景,战场上英勇作战的情景,还有他攻下埃德巴·塞吉德城堡的最后一战。然而,他还有更高贵的品质,他和女主人的爱情忠贞不渝,和我的友情坚定不移,可这些我不敢在壁画中展现。爱上王后是大逆,而对一个奴隶的爱则会降低他的身份。
终于塔努斯的坟墓建成了,我独自站在墓地,看着这简陋的坟墓,塔努斯不朽的灵魂,就要在这里度过了。我突然愤怒起来,难道自己能为他做的就只有这些吗?在我眼中,他才是真正的男子汉,胜得过那些戴着皇冠的法老。皇冠本来能是他的,也应该是他的,但他拒绝了。对我来说,他比任何一位法老都更像国王。
就是在这时,我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叫我觉得卑鄙,赶紧把它驱除脑海。哪怕仅仅是有这种想法,都已经算是大逆不道,是对众神的冒犯了。
可是,接连好几周,那个念头总会不知不觉地爬进我的脑海。我欠塔努斯的太多,但对法老却不亏欠什么。即使我受了惩罚,入了地狱,也是值得的。我的一生中,塔努斯给予我的,太多太多。
这种事情非我一人之力可以完成,我得找人帮助,但是能找谁呢?王后洛斯特丽丝不能考虑,王子也不行。女主人对法老发过誓,迈穆农则根本不知道这两个人谁是他的生父,我答应过塔努斯,绝不告诉他真相。
后来我想到有一个人,他也像我一样深爱塔努斯,他天不怕地不怕,还具备我恰恰没有的好体力。
他就是克拉塔斯领主。我把我的计划透露给他,他听罢笑道:“呸,塞特没擦的屁股!除了你没人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你可真是头号大骗子啊。不过,泰塔,我真高兴,你能给我这次机会,让我能最后一次对塔努斯表示敬意。”
我们俩精心策划了一番。我甚至给船舱舱门的守卫送去了一罐酒,酒里掺了很浓的安眠花药粉。
可是等我和克拉塔斯好不容易进了放着两个灵柩的船舱后,我的决心动摇了。我感到法老的灵魂正在阴暗处盯着我,那怀恨的灵魂会跟我一辈子,伺机为我的亵渎而复仇。
高大直率的克拉塔斯却没有半点犹豫,马上就开始动手干了。他意志很坚定,很快就打开金棺盖子,搬出国王的木乃伊,我则时不时提醒他轻点。塔努斯要比法老体形高大,不过好在棺材匠做棺材时留了些空间,而且塔努斯的尸体经过木乃伊处理,缩小了许多。可我们还是得拆下几层裹尸布,才把他放进了金棺中。
我先喃喃地道了一声歉,才把法老的遗体放入那个简陋的木棺中,木棺上画着埃及雄狮的肖像。棺材里还有空隙,我们把从塔努斯身上拆下来的亚麻布绷带塞了进去,然后合上棺盖。
雨季过后便是一年中最凉爽的季节。这时,女主人下令送葬队伍起程离开奎拜,前往陵墓所在的山谷。
迈穆农率领的战车第一师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五十辆马车,装满了法老的陪葬财宝。法老的遗孀洛斯特丽丝王后坐在那辆装运金棺的马车上。我心里很高兴,为她能陪伴自己深爱的男子走完这最后一程,虽然她会以为棺木里装的是另一个男人。我看到她好几次回头,神色凄凉,望向身后长长的送葬队伍,那队伍从头到尾足有五英里长。
队伍后面才是那副木制的棺材,很轻,由一辆马车拉着,马车后跟着一群希卢克士兵。他们唱起永别的歌,嘹亮的嗓音穿过草原,我们在队伍的前面也听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塔努斯会听到这歌声的,会知道这是为他而唱的。
我们终于抵达山谷,金棺停在了王墓的入口,那里设有帐篷搭成的灵棚,灵棚的顶棚由亚麻布做成,上面饰有《死者之书》的经文和图画。
两个葬礼要分开举行。第一个比较次要,是埃及雄狮的葬礼。第二个则是盛大隆重的王室葬礼。
所以,到达山谷三天后,木棺开始下葬,放进了我原为塔努斯准备的坟墓,然后祭司上前献祭,由于塔努斯的庇护神是荷鲁斯,故而墓穴由荷鲁斯的祭司献祭,随后就开始封墓。
此次葬礼仪式中,女主人抑制住了自己的悲恸,表现出来的只是王后对一名忠实的仆人的哀思,但我知道,她的心已随逝者而去,再也无法重生。
那天晚上,希卢克士兵的挽歌在山谷里彻夜回响,他们所哀悼的人,已经成了他们心中的神。一直到今天,在战场上作战杀敌时,他们仍然会高喊他的名字。
第一个葬礼结束十天后,金棺才开始下葬,用木撬拉着,运到巨大的王墓里。墓室里的通道复杂,需要三百名奴隶负责运送。我设计的坟墓非常精确,棺材左右两侧与两面石墙、棺盖与墓室顶部之间都只能容下一只手。
为了防止以后有人盗墓,或有人亵渎王陵,我修建了隧道迷宫。入口隐蔽在悬崖壁上,进去后是条较宽的通道,一直通向一处雕有精彩壁画的墓室,室内放着一副空荡荡的石棺,棺材已经打开,盖子被掀到了一边,很是惹眼,这样,盗墓者一定以为自己来晚了一步,有人已经在他之前洗劫了坟墓。事实上从入口处陡直而下,则另有一条隧道。隧道口和藏宝室一样,经过了周密的掩饰。棺材需要旋转几次角度,才能慢慢通过这条通道,然后进入一处假的迷宫,设有几个假的墓室,这里面的通道错综迷乱,蜿蜒迂回,一条比一条复杂。
一共设有四个墓室,其中三个留作空穴。另有三道暗门,两道垂直的井筒,棺木需要高高抬起,才能慢慢移进去。
棺材是一步一步挪进迷宫的,花了整整十五天,才终于安放进了最隐秘的墓室。墓室的墙壁和顶棚都绘有绘画,每一道线条都凝聚着我的心血,展现着我的绘画天赋和娴熟技巧。室内到处闪耀着色彩美和动态感,哪怕连指甲盖大的地方,我都不放过。
与墓室相连,有五个藏宝室,用来珍藏法老生前的财宝。他毕其一生,聚敛了这数不尽的珍宝,却让埃及人民过着贫困潦倒的日子。我曾和女主人商量,眼下我们重任在身,要赶走喜克索斯暴君,解放我们的人民和土地,与其把这些宝藏埋葬在地下,还不如充作军费,克服面前的重重困难。
她却回答说:“这些财宝属于法老。我们在库施已经积攒了一笔财富,有金子、奴隶和象牙。这些就足够了。怎么能不让神圣的法老拥有他自己的财宝呢?我可是对他发过誓的。”
就这样,第十五天时,我们终于把金棺安全放进了石棺中。那石棺是根据此处一块天然岩石雕刻成的,我们利用绳索和杠杆,把沉重的石棺棺盖抬起来,盖了上去。
随后,王室人员、祭司以及达官贵人进入陵墓,举行最后的告别仪式。
女主人和王子站在石棺前,祭司们则在一旁嗡嗡地低声诵着咒语和《死者之书》上的经文。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人们的呼吸和油灯冒出的油烟交织在一起,空气顿时变得酸腐难闻,很快就叫人喘不过气来。
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女主人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珠。我赶紧挤过人群,刚到她跟前,她就身子一晃,倒了下去,脑袋差点撞在石棺的花岗岩石边上,好在我及时抓住了她。
我们用担架把她抬出陵墓。山上空气清新,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但我还是坚持让她待在帐篷里,躺在床上过了一天。
那晚我给她熬了碗滋补汤药,起初她安静地躺着,略有所思。待喝完汤药,她悄声对我说:“我有种特别奇怪的感觉。虽然我站在法老的陵墓里,却突然觉得塔努斯离我很近,就在我身边。我感觉到他用手抚摸我的面颊,还听到了他在我耳边喃喃说话。就在那时我昏了过去。”
我告诉她:“他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她坦言道:“我相信。”
虽然当时我没有意识到,但现在我已明白,就是从那天起,从塔努斯下葬那一刻起,她的身体就开始一天天衰弱了。她已经失去了活着的乐趣,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愿望。
第二天,我带着泥瓦匠和一群奴隶回到了王墓,将各处通道封死,装上机关,保护墓室。
我们从迷宫中退出来,每出一道关口,就巧妙地利用石头和石膏将暗门封住,并在上面绘上彩画,装饰得跟其他墙壁一样,我们还把各处垂直井筒的入口封死,弄成光滑的地面和屋顶的样子。
我还放上几块松松的路板,一踩上去,就会触发岩石滑落。我将那些垂直的井筒里塞满碎木材等废料,时日久了,这些废料就会腐烂,滋生细菌,释放毒气,后世若有人穿过暗门,找到这条路,也会因毒气而窒息身亡。
但我在做所有这一切之前,去了一趟那个真正的墓室,我是去向塔努斯告别的。我随身带了一件长长的亚麻布包裹。等我最后一次站在王室石棺旁时,我把所有的劳工都遣散了。我会是最后一个离开墓室的人,我一离开,入口就将永远封死。
墓室内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打开包裹,从里面取出那把莱妮塔大弓,这是我为塔努斯做的,他以我的女主人的乳名为它命名。所以,这最后的礼物,既是我的,也是女主人的。我把它放在了已经封严的棺材石盖上。
包裹里还有一样东西,是我用木头雕刻的人像。我把它放在了石棺尾部。我是照着镜子雕刻出来这个木人的,我摆了三面铜镜,从不同角度观察我自己的脸部特征,将自己的相貌特点如实描摹,刻了出来,刻成了这个泰塔小雕塑。
在雕塑的底部,我刻上了这样的文字:
我叫泰塔,我是医生也是诗人。我是建筑师也是哲学家。我是您的朋友,永远为您效劳。
然后我离开墓室,走到入口处,我停了一下,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永别了,我的老朋友。”我默默说道,“与你相识,我才变得充实、富有。在另一个世界里等着我们吧。”
我忙于封陵一事,一晃就是好几个月。我们从迷宫撤出来时,我亲自检查了封死的每一道暗门,查看了设置的每一处机关。这段时间都是我独自一人率领奴隶守在陵墓里的,女主人和王子已经动身前去拜尼·周的城堡了,整个朝廷都随行前往,去为迈穆农和玛萨拉筹备婚礼。辉也跟去了,负责从埃塞俄比亚人的马群中挑选马匹,这是我们攻下埃德巴·塞吉德城堡、救出玛萨拉而获得的报酬。
等封陵工作彻底结束,崖壁上的入口也都封死后,我也开始动身,冒着冷风,沿着蜿蜒的山道,赶往城堡。我起程太晚,心里很是着急,生怕错过婚宴。封墓一事费时过长,超过了我的预期,我只好一路奋力驾马,全速追赶。最后我赶在婚礼前五天到达了拜尼·周城堡,一下马,我就直接赶往女主人及其随行人员的住处。
“自上次一别,泰塔,我就再没有笑过。”她对我说道,“为我唱首歌吧,给我讲讲你的故事,逗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