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中央火车站。站台喇叭在播报通知——同所有的火车站一样很难听得清楚:自维也纳始发的欧际列车64列在12站道进站,预计到达时间是13点36分。
朱丽埃特不无担心,火车到站,五百名或者更多的乘客步入站台——布罗德卡却不在其中。在一度的绝望中她昨天接到布罗德卡的电话,他逃出封闭的精神病院,将同提图斯一起乘火车于次日下午一点半左右到达慕尼黑中央火车站。
打从她去过精神病院,朱丽埃特很难相信布罗德卡会幸运地从那里逃出来。电话中他也没有跟她说具体的细节,但他的声音听上去坚定而自信,和在会客室里的那次截然不同。
我需要布罗德卡,朱丽埃特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我比以前更需要他,光是想到他的归来就让她满面春风精神焕发。
火车进站了,她觉得火车行进得无比的慢,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之久,车轮才缓缓地吱嘎嘎地停下来。同样的体验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也曾有过——当一个迫切的愿望即将被满足之时——她不停地祈祷:“亲爱的上帝,请您帮我……”自从许久以前她意识到那个亲爱的上帝耳聋得相当厉害,她就不再这样做了。
朱丽埃特站在站台的最末端,这样她什么都能看到。没等上多久,她远远地在一大群乘客中认出布罗德卡。她朝他飞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亲吻着他,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人们从他俩身边走过,朱丽埃特丝毫不以为意,一时间无法比拟的幸福之感油然而生。
布罗德卡又回来了。
提图斯像是被人遗忘了似的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这种场面还有身处在公众场合让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表情严肃,即便朱丽埃特笑呵呵地向他伸出手去。
在站前广场上,布罗德卡向朱丽埃特说,他打算先把提图斯安置在兰德韦大街的一栋小公寓,记者和艺术家们要在城里驻留多日时就会留宿在这家叫做“最美”的公寓。
布罗德卡认识公寓的老板,哪怕提图斯用假名登记,只要布罗德卡买单,他保证不会有异议。提图斯正是以此为前提条件才陪布罗德卡来慕尼黑的。
他们把提图斯送到公寓后,就径直回布罗德卡的家。这还是几个星期以来他俩单独在一起,不被打扰地面对面坐着,情形有些窘迫,两人都不太好意思,彼此有太多话要说,可谁都不敢起头。
最后还是布罗德卡先开口:“朱丽埃特,你还爱我吗?经过这一切,还爱吗?”
朱丽埃特把布罗德卡的这句问话理解为他想在此时此刻与她做爱,可是她不想,她不能,她的脑袋里装了乱七八糟一大堆念头。
“我不能!”她突然脱口而出,“你一定要理解我,布罗德卡,好吗!”
好一会儿布罗德卡什么都没说,然后他深吸口气,用很轻很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早该想到,事实上你也认为我的脑子不正常。”
朱丽埃特恼怒起来,“你乱说些什么,布罗德卡,这儿那儿的八竿子打不着。我爱你,我需要你……”
“不过你刚才说……”
“我现在不能和你做爱,你不明白吗,布罗德卡?”
布罗德卡糊涂了,“我没有问你你愿不愿和我做爱,我只是问你,还爱不爱我!”
他俩搂抱在一起,相互温柔地爱抚,倾诉对彼此的爱恋。
他们为这一时刻的到来等待了太长时间,他们是那么地思念与渴望着对方。
布罗德卡轻柔地抚摸朱丽埃特的秀发,而她则热烈地去亲吻他,用自己火热的身体紧紧贴住他。
他们相拥躺在地毯上,朱丽埃特在布罗德卡的耳畔轻声细语:“我爱你,布罗德卡,我会永远爱你。”
布罗德卡知道,他俩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这时,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并没有告诉对方,这期间都发生了哪些事情。等朱丽埃特提到有人闯进仓库,只是把布罗德卡母亲的衣物翻了个底朝天时,布罗德卡的心里再次疑窦丛生。
提图斯不认识布罗德卡的母亲,布罗德卡在斯特凡大教堂闹事之时他匆忙偷偷溜掉。他和布罗德卡一起坐火车来慕尼黑,途中他俩聊到这件事情,但并没有深入。提图斯理直气壮地认为,他不了解布罗德卡,所以难以判断他当时是否真的是一时心神失常。而布罗德卡老觉得提图斯有所隐瞒,这个性情乖张的前神职人员有着不同寻常的过去。
布罗德卡一筹莫展。提图斯向他提出,只要给他两万马克,他全都说出来,并以一定的方式去帮助他,具体是怎样的帮忙,提图斯执拗地拒绝再细说下去。
面临因涉嫌贩卖伪画而被起诉的朱丽埃特直到稍晚的时候才把这案子说给布罗德卡听,而那时他俩已经喝光一瓶红酒。朱丽埃特几乎是羞于说出检察官正在就此案调查她,而当她把事件原原本本地告诉布罗德卡并重申她对她所卷入的骗局毫无察觉之后,她觉得自己有如卸下百斤重担般轻松。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说,“我破产了。”
布罗德卡听完朱丽埃特的话后直起急,“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他稍有责怪朱丽埃特的意思。
“你我之间的气氛如此美妙,”朱丽埃特回答,“我不想破坏它。”
“这事太荒唐!你一定要有所行动才行。”布罗德卡站起身走到窗前遥看城市的万家灯火,他望着窗外问道,“你真的认为是你丈夫干的?”
朱丽埃特坐进沙发,盘起双腿,似乎在这个温暖舒适的房间她还冷得发抖。“他这是要报复,他很明白,用这种事就会把我逼破产。天,这个混蛋,我好像看到他的脸在我眼前晃,他笑得那么幸灾乐祸。他是惟一有可能趁我不注意偷走画廊钥匙好再去配一把的人。我猜,他就是用新配的钥匙进了画廊,偷走原画换上假的。”
布罗德卡用手摩挲着下巴思忖着。“你相信他有这种能力?我的意思是这么做要冒很大风险,而且他得搞到那些仿画。这么说吧,假定你丈夫是幕后主使,那么肯定不会只有一个知情者。他必须得打进那个伪造艺术品的造假者的圈子,而那些人是专家,他们自己就会好好地大干一场,何需要一名外科医生。”
“你想说什么,布罗德卡?”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其他人干的?”
朱丽埃特抬眼朝布罗德卡看去,“当然想过,”她回答,“盗窃名画能赚大钱,像这种案子差不多会有一百万的收益。问题在于,为什么费这么大劲临摹出复制品,然后拿它们替换原件呢?”
布罗德卡耸耸肩,“或许那些窃贼行事谨慎,这样做可以赢得时间,在有人觉察之前把偷出的画作卖出去,这倒不失为一种解释。可是与此相矛盾的是打给检察官的匿名电话,对此这个理论无法成立。不是那样的,我认为是有人想借此狠命打击你,并且还让你清楚地知道。”
“那就只有亨利希。”
布罗德卡把窘促的目光投向别处,“我并不想让你忧心,我的女孩儿,但我老在怀疑。”
“怀疑什么?”朱丽埃特急切地看着他。
“会不会是这几个月来同我过不去的那一拨人,现在又把目标瞄准了你?”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没有敌人,反正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人。”
“但是他们知道你,而且很了解你是我的人,他们伤害你,也就是在伤害我。”
朱丽埃特苦苦思索着。最近几天她想了好多,她费尽心力,把她业务圈里和客户群中的人挨个儿过了一遍,看谁有可能和这个案件沾上边,脑袋都快要炸开,还是没有想出任何头绪。
现在布罗德卡又把这个疑问提到桌面上。他催促她,一定再好好想想,谁会这样下此毒手陷害她。
朱丽埃特深信不疑地回答:“亨利希,不会是别的人。”
凭直觉布罗德卡认为,指认考林是个错误的判断。他知道教授报仇心切,不过就算他是酒鬼,被酒精一时蒙蔽了心智,但他头脑相当聪明,不会糊涂到筹谋一起罪行,而案发后自己首当其冲地成为嫌疑人。
隔日,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一起研究画廊开幕式的邀请人名单。布罗德卡对每一个名字都追究深挖,而朱丽埃特则把她所知道的当事人的情况尽可能详细地讲给他听。
她不能排除客人中有些人她并不了解,因为一些来客她只是从他们给她开具的支票上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这方面而言从没出过问题,很多人都是她多年的老顾客。
“这些人当中有谁是新面孔?”他们把名单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之后布罗德卡问。
“这些人全都至少来过一次我这儿,”朱丽埃特说,“我不邀请陌生人,没有新客人,不过……”
“什么?”布罗德卡期待地看着她。
“这份名单上没有记者的名字。你也看到,开幕式同时邀请了一些媒体的人过来,这是惯例。这次来的是艺术杂志《美术》的一个女编辑,另有两位摄影师。”
“年纪大一些的那位我认识,”布罗德卡说,“他叫哈根,负责德国新闻社的专题栏目。另外那位呢?”
“我不认识,但是我曾留意到他,因为他到处乱窜,像只受惊的母鸡,他拍了好多张照片,就好像他要做特刊似的。”
“那些照片都在哪里发表?”
“哪儿都没有,我想。”
“那个勤奋的摄影记者姓什么?”
朱丽埃特耸了耸肩膀,“他的名字我忘记了,我只还记得他说他为《新闻报》工作。”
“《新闻报》?怎么可能!《新闻报》上竟刊发画展开幕式的照片!”
“为什么不可以?”朱丽埃特很惊讶地问。
布罗德卡二话没说,抄起电话拨通《新闻报》总编辑多恩的电话号码。从多恩那里他获悉的信息和他已经猜到的一样:《新闻报》没有派摄影记者去开幕式拍照。
“真是奇怪。”布罗德卡心事重重地犯起嘀咕。
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的朱丽埃特急切地问:“怎么奇怪了?当时那人来我还很高兴哪,心想,照片如果刊登出来将对我的画廊做了多好的免费宣传啊。”
布罗德卡的笑声中掺杂着些许苦涩。他试图去回忆那个人的长相,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天晚上考林酩酊大醉的丑态。
于是他不再纠缠此事,他给德国新闻社去电,询问什么时候在哪里他可以见到哈根,得到的答复是摄影师中午时分会呆在他的办公室。
“我们走吧!”布罗德卡说,“路上我再向你解释。”
德国新闻通讯社位于内城的一幢老楼里面。布罗德卡报出他的名字后,笑脸相迎的前台服务生让他们进去,楼上三层左手第二个门就是。
哈根是位老先生,即将退休,他的穿戴如同英国乡绅,一把银白髭须与此相当搭调。因其摄影水平有限,所以他的工作重心主要在新闻发布会和社会热点上面。他的相机比他拍的照片好很多,是五十年代的莱卡M3型,自然是他的宝贝。
布罗德卡向哈根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并问他是否还记得另外那个在画廊拍照的摄影师。
“几乎想不出来了,”哈根说,“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那人,此后也没瞧见过。我只记得,当时我很讶异于那个小子对于画作投入的火一般的热情。他疯了似的不住闲地连连按动快门,他什么都拍,而我自己绝不会拍他拍的那些东西。”
“可以让我看一下您在开幕式上拍的胶片吗?”布罗德卡问。
哈根并不反对。
布罗德卡拿起放大镜一张一张察看底片。很多照片上都有朱丽埃特,偶尔也有神色严峻的布罗德卡,可是好像没有一张照片有用。就在快要看完全部底片的时候布罗德卡发现了他要找的那张:形迹可疑的摄影记者的影像虽然模糊,但仍可辨认。
他请哈根帮忙把28号底片放大。
“五分钟之内您就能拿到照片。”哈根说,“请稍等。”他转身离开。
“你听到了吗?”在哈根的办公室等候期间,布罗德卡说,“那小子连跟画展无关的东西都拍下来。”
朱丽埃特拉长她那俏丽的脸孑L,好像很质疑布罗德卡的话。
“你知道吗,”她说,“我们不能固执于某一种想法,事后证明却是误会。没准那个摄影师是别的某家报纸派来的。你自己不是也说过‘哪儿有免费的美酒佳肴,哪儿就有摄影记者吗?”’二二人开怀大笑。哈根回来,他把照片洗成20公分×30公分的规格,放在布罗德卡面前的桌子上。
布罗德卡俯下身去。照片上的那个人大约三十岁左右,黑短发、鹰钩鼻,捧在胸前的相机和闪光灯不是很专业。布罗德卡把照片推给朱丽埃特,“你或许认识他?”
朱丽埃特眯缝着眼睛盯着照片细瞧,过了一会儿,她说:“不认识。照片上的大多数人我基本都认识,但我从未见过此人。”
哈根凑过来看照片,可他也摇了摇头,端了端肩膀。
布罗德卡还指望他们能确认出照片上这个人的身份从而得出些线索来。他有些沮丧地谢过哈根的帮忙。
“别客气。”哈根说着递给布罗德卡一个信封,就在布罗德卡把照片往信封里塞的刹那,他的目光聚焦在照片左端的一个影像上,那个身形他很熟悉。
霎时,就好像他脚底下的地板坍塌了,有一刻他闭上眼睛,身子轻微地摇晃。
朱丽埃特注意到布罗德卡奇怪的身体反应,她担忧地问:“你不舒服吗?”
布罗德卡把照片给她,“你看这个家伙是谁?”
“提图斯!”朱丽埃特大叫一声,没错,正是提图斯:同样的红脸膛,同样的金毛假发。“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在斯特凡大教堂时我瞅着他那么面熟呢!”
提图斯到朱丽埃特画廊的展览开幕式来干吗?很显然,他在维也纳和布罗德卡初识之前就盯上了布罗德卡。
不仅如此,他也知道朱丽埃特!或许他连布罗德卡是她的情人这件事也晓得。如果提图斯什么都知道的话,他就是一直在骗他们。
这些人,到底想于什么?
出了通讯社,布罗德卡向朱丽埃特说,他要去找提图斯,而她最好在家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