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罗马下了一场猛烈的春雨。朱丽埃特打开车灯,对付这场瓢泼大雨雨刷几乎不顶用。
她对指向北部的绿色标牌“A1”视若无睹,而是依照标示“市中心”的白牌子行进。她驾车驶进科索大街,一辆接一辆的车排成长龙缓慢地移动。
朱丽埃特心里惴惴不安——不仅仅是因为她迟到。等她终于抵达约定地点——人民广场上每个观光客都仰慕的双子教堂,她把车速减慢,溜到马路右侧。
她刚把车停稳,副驾驶座位旁的车门就被拉开。
“尤利埃塔!”克劳迪奥把旅行包扔进后排座,折好手里的伞,跳上座位,给朱丽埃特一个热烈的拥抱。“你都想象不出,接到你的电话:我有多么高兴。迄今为止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不过几个小时,现在头一次是一整天的时间。我就像情窦初开的男孩子一样的兴奋!”
“看得出来。”朱丽埃特会心地笑着说。她从未见过布罗德卡也有这样的举动,但不正是这个小伙子的激情、他的不计后果和不管不顾的劲头令她深深迷恋吗?
朱丽埃特按照克劳迪奥的指引把车开出了城驶上高速公路,他正忙着把他湿乎乎的紧贴在身上的风衣脱下来,在后排椅座上摊开晾干,还有衬衫,最后克劳迪奥裸着上身坐在她旁边。
过了高速公路收费站,克劳迪奥把身上都脱光了。这时雨已经停了,朱丽埃特打开后排车窗,风吹进来,让衣服快点干透。
“我这样会影响你吗?”克劳迪奥率真地问。
朱丽埃特还真想不起来,之前曾和哪个赤裸的而且还相当迷人的男子同行在高速路上。“不会,”她笑呵呵地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刚好相反!”
她的手朝:克劳迪奥的两腿间摸去,但马上又缩了回来。
在奥尔维托和阿雷佐之间的路段两侧都有大幅指示标牌,这就不需要朱丽埃特在开车方面太过专心,她能够一边在心里想事情,也可以一边时不时地和克劳迪奥聊上几句。真是很奇怪,朱丽埃特和克劳迪奥在一起时她完全另外种样子,根本不是她的个性。
光是他的在场似乎就让她不再理智,让她用一种自己都陌生的方式说话、做某些事情,而事后她自己也会犯嘀咕,这样的行为有失检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劳迪奥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他们东一句西一句地随便聊着,中间也会说上重复多遍的爱的誓言之类,朱丽埃特像熏沐在香水的芬芳般沉醉其中。
开过两百公里之后,和煦的车风把衣物都吹干了,克劳迪奥又一件件地穿上身。
“你的衣服皱巴巴的,”朱丽埃特笑着说,“没有别的衣服可穿吗?”
克劳迪奥打量自己,又看了看朱丽埃特。她穿着一件裁剪考究的合体衬衫,坐在方向盘后落落大方。他一下子感觉不自在起来,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件新T恤。
“我知道,我会让你没面子,”他故意寻衅说,“气质高雅的画廊女老板和一个破衣烂衫的资料员!”
“你别胡说!”朱丽埃特说,“但如果你问我,我对哪一种男人更有好感,是衣着得体的呢还是不修边幅的,那么我告诉你,我更喜欢穿着好衣服的人。”
“你的话我会铭记在心。”克劳迪奥说。
过了佛罗伦萨,高速公路蜿蜒向北,又钻过几处急转弯的隧道,他们的闲聊暂时停下来,各人想着各自的心事。克劳迪奥爱朱丽埃特胜过一切,但是怀疑折磨着他,这个女人对他来说难道真是不可企及吗?朱丽埃特的内心也陷进迷惑的漩涡,把她吸引到克劳迪奥身边的难道真的就是爱情吗,莫非只是短暂的激情?在这一时刻,克劳迪奥和朱丽埃特对于他们自己的疑问都没有想出清楚的答案。
他们就这样到了博洛尼亚,车窗外是舒缓的丘陵和一望无际的原野。天色已晚,朱丽埃特提议,不依照原计划在公路旁找家旅馆住一夜再走,而是直接开到慕尼黑。她担心后备箱里那些画的安全。意大利的北部可不是治安好的地区。
等他们抵达慕尼黑,已经快半夜了。朱丽埃特把车开到希尔顿饭店,她确定在希尔顿肯定还有空房间。除此之外,她还可以把她的画存放进饭店的保险柜。
“你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吗,”克劳迪奥惊讶地问,“为什么我们还要住那么贵的饭店呢?”
“我在那所房子里睡不着觉,完全不是你的原因,不过你也一定不能理解。”此时朱丽埃特没有心情向克劳迪奥描述自己的感受,只要一踏人那个家,那种情绪就会溢满心头。
克劳迪奥端端肩膀说:“不,这个我理解不了。”
饭店大堂里诺波特在弹钢琴,他瞥见朱丽埃特带着一个人进来,于是奏出几个悦耳的和弦之后他匆匆结束刚刚开始的曲子,朝他们走去。
“朱丽埃特,见到你太高兴了!”说着他朝朱丽埃特迎向他的脸颊亲了亲。朱丽埃特把克劳迪奥介绍给他,“这是克劳迪奥,罗马来的朋友。”
“就是罗马的那个朋友?”诺波特问。
朱丽埃特点点头。
两个男人握手致意。
诺波特想邀请两个人去酒吧喝上一杯,朱丽埃特抱歉地说,她开了上千公里,累得不行,明天他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大家好好地聊一聊。
她把画安顿在饭店的保险柜里之后,服务生跟着他们把行李拿至房间。朱丽埃特软绵绵地倒在床上,她太困,转瞬就睡过去了,恍惚中觉得克劳迪奥的手在她的胸脯上抚摩,她醒了。
她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推开,闭着眼睛嘟囔说:“现在不行,我真的是太累了。”
克劳迪奥感觉得出在她的拒绝背后仿佛还有别的原因,虽然埋得很深。过了一会儿朱丽埃特听到他轻轻地说:“你在这座城市有很多追求者吧,是不是?”
朱丽埃特睁开眼睛,望着克劳迪奥的脸,他的脸庞贴她很近,他的目光异常严肃。
“自然,”她回答说,随后微微一笑,意思让他明白她在和他开玩笑呢,“不过诺波特,那个钢琴师,你可以完全放心,诺波特对女人没兴趣。”
“我才不信哪,尤利埃塔,看他瞅你的眼神就知道。”
朱丽埃特大笑起来,“你吃醋了,嗯?”
“当然,”克劳迪奥说,“所有的意大利男人都善妒忌,这是我们血液里的东西。像你这样的一个女人,意大利男人甚至连整个醋坛子都翻了。”
“妒忌不过是个性软弱的表现。”
“难道布罗德卡就从不妒忌吗?”
朱丽埃特不说话。
“那么他不是真的爱你,”克劳迪奥说,“因为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不排他的爱情,如果你和一个意大利人结婚的话……”
“结婚?”朱丽埃特不知所措地打断他。
“我想把你介绍给我妈妈,等我们一起回意大利时,”克劳迪奥说,“还有露易莎,我的姐姐,你们会很合得来。”
朱丽埃特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进卫生间,从里面把门反锁,她脱下汗湿的衬衫,用凉水冲身,水哗哗地浇在脸上,她生自己的气。
二十分钟后她裹着浴巾从里面出来,爬进被单,随即睡着了。
第二天十点,他们异常沉闷地吃着早餐。克劳迪奥知道,自己实在太过心急。而朱丽埃特扪心自问,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她的心智足够成熟,她知道,两个人组合成一个家庭需要的远远不仅是相互间对肉体的迷醉。
单是看到克劳迪奥吃鸡蛋的方式就足以令朱丽埃特怀疑自己的理智。从一个人剥蛋壳的手法完全可以判断出他的个性。克劳迪奥是这样做的,他把嫩滑的鸡蛋整个儿地从蛋壳里剥出来,然后像啃苹果似的把鸡蛋咬下一大口,蛋黄滴嗒嗒地掉在盘子上。
朱丽埃特很难为情,她面带尴尬之色左右瞄瞄有没有人瞧见这一幕。她连连催促克劳迪奥快些吃,今天她有好多事要做。难道他不想好好看看这座城市吗?
“我只想好好地看着你,尤利埃塔!”克劳迪奥坚定地说,“不要甩掉我!”
“谁要甩掉你了?”朱丽埃特争辩说,“我今天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你会觉得无聊的!”一想到带着她年轻的情人出现在医院,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后来两人谈妥,某些事两人一起做,下午的时候两人分头各干各的。
这一天他们最先做的事情是开车去考林的别墅。大门口的石板缝里长出了杂草。朱丽埃特费力地推开房门,邮件和吊唁函多得都从信箱里漫了出来。
房间里的味道浑浊不堪,朱丽埃特把窗户和门一一打开。到处是纸箱子和硬纸壳,是她上次清理废物时留下的。不,这座房子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
克劳迪奥不明白,朱丽埃特为什么不想要这么豪华的房子,即便房子里乱七八糟。“你是一个富有的女人,”他不无羡慕地说,“我根本就不知道。”
“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朱丽埃特幽幽地说。
她走进楼上的卫生间,吓了一跳。洗脸池上方的镜面上有三个红得耀眼的字:“为什么?”那是考林出事后她满心绝望地用口红写的。现在对她来讲又有了新的含义。她沉思着从托架上拿起一管口红,在“为什么”的下面画出一道粗线。
“我必须得离开这里,”她对克劳迪奥说,“走吧。”
克劳迪奥并不明白此时朱丽埃特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他没有追问,他陪着她又去了布罗德卡的家,朱丽埃特同样想去那里看一看。
她推开房门,旋即发觉,在她之前已经有人进来了,她惊:慌得情不自禁地拉起克劳迪奥的手。
“你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朱丽埃特把食指抵在嘴巴上,蹑手蹑脚地朝起居室走去,她扒开门缝往里看,惊得几乎忘了呼吸。
布罗德卡正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扶手椅里,他不动声色地说:“只管进来吧,难道你还怕我不成?我又不咬人。”
朱丽埃特拽着明显胆怯的克劳迪奥进了房间,这一刻她恨不得有地缝钻进去,“我……我想,你还在罗马。我来这里只是取你的邮件。”她说着,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布罗德卡微微一笑,说:“你可真好心,我还是觉得自己来处理比较妥当,你不反对吧?”
朱丽埃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局促地看看布罗德卡,又看看克劳迪奥,终于说道:“克劳迪奥,你已经认识了,他是信使报的。”
布罗德卡不作任何反应,就好像他根本没听见朱丽埃特的话似的,他也没有搭理克劳迪奥,只是说:“你至少是把那些画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
“它们在希尔顿的保险柜里。”朱丽埃特回答,她自然听出布罗德卡说“至少”这两个字的话语机锋,那后面的意思用不着明说:你和这个家伙在一起,你骗了我。
克劳迪奥看着这两人,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必须得谈一谈。”朱丽埃特说。
“我们现在不是在谈吗?”布罗德卡毫不客气地说。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朱丽埃特很恼火,她朝克劳迪奥偏了偏脑袋。
“我不知道。”布罗德卡说。
朱丽埃特的脸色阴沉下来,“你为什么跟踪我?”
布罗德卡面前的桌上有一大摞信件,他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用拇指和手指捏着信角。“我有这样的预感。”他说。
“让我们就这事谈谈,求你了。”
布罗德卡根本不理睬朱丽埃特的请求,他接着说:“而且这个预感准确,我这次回来真是对了。你看看,我在邮件里发现了什么。”布罗德卡把信从信封里抽出来,递给朱丽埃特。
她困惑地看了看发信人:贝尔图斯?凯勒,苏黎世森格大街六号。头一眼她还没明白这是谁,接着她记起来了,布罗德卡曾去过苏黎世,原以为能见到他母亲唯一的朋友,“是不是那个……”
“……就是那个贝尔图斯?凯勒,将我母亲的信还给我的那个人。”
“啊,就是了,”朱丽埃特说,“布罗德卡,请你听我把话说完,你误会了‘,我意识到克劳迪奥对我来说并不只是一次肉体的出轨,而且……”
布罗德卡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凯勒的太太去世了。”他说,“临终时她嘱托他,有一封信,这封信他必须在她过世之后亲手交给我。”
“他为什么不把信寄来?”朱丽埃特把信交还给布罗德卡。
“或许这封信相当的重要,或者他想当我的面说些什么,反正他希望我能亲自去一趟,在他太太还清醒的时候,他信上这样说,他曾向她保证,一定亲手把信交给我。”
“怪事。”
“是挺怪,可是如果信的内容不重要的话,海尔达·凯勒也:不必这么郑重托付了。”布罗德卡站起身,将信放进他的公文包,说:“如果没什么事,我得马上飞去苏黎世,我的飞机在两个小时后起飞。对不起,我有急事先走了。你们两个可以在我这里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
说话间他已经从朱丽埃特和克劳迪奥旁边走过。
朱丽埃特怔怔地发愣,等房门被重重地关上,她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布罗德卡!”她在楼道里喊道,“我们必须得谈谈,你误会我了,如果你以为我又和他睡觉!我现在回过味了,这是一个错误!”
她的话像是没人听见。
此刻的朱丽埃特宛若刚从梦魇中惊醒。克劳迪奥从背后搂住她。
“放开我!”她大声喊叫,随后她又为她的突然发作而抱歉,“别怪我,克劳迪奥,现在我脑子里乱得不行。”
克劳迪奥扶着朱丽埃特回到房间,让她坐在扶手椅上。他看到她潸然而下的泪水,他明白她为什么哭。
“你一直还爱着布罗德卡。”他忧伤地说,“不是吗?”
朱丽埃特耸耸肩膀,不说话。
“他是一个高傲的男人。”克劳迪奥又说,“可我是一个称职的情人!”
朱丽埃特不由得破涕为笑。他说得多准!她用手擦拭眼泪。
克劳迪奥跪在朱丽埃特坐着的扶手椅前,他手捧她的脸,朝自己贴近。“尤利埃塔,”他说,“我此时对你说的一切,让我很难受,但是如果不说出来,就是自己骗自己。这个布罗德卡要比我更加配你,你不应该就这么放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