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
我父亲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应该、实际上也是家里的权威。我们的兄弟姊妹较多。父亲的家教极严。从学习、坐相、站相到言谈语貌,全都有一定的规矩。特别是来了客人的时候,父亲对我们礼貌上的要求,是绝不含糊的。
近几年改革开放,他对我们这些孩子们一一实际上都娶妻生子了的“孩子们”,不以为然的事情就很多了。我的二弟爱赶时髦,七十年代末期,就留起了长头发。我父亲把他叫到身旁,训斥说:你这头发,男不男女不女的,什么样子?”
二弟并不服气,回答说:“爸呀,你说是什么样子?我的头发是‘马克思’式!”
父亲语穷了,只有自己叹气:“唉!将来国家非败在你们手里不可以……”
我三弟在服饰方面也不甘落后,最早就穿起了“喇叭裤”,父亲也训斥他:“什么样子!”
三弟也说:“爸呀,我穿的是汉朝的样式,两千年以前的!”
父亲又语穷了,只有自己叹气:“唉!将来国家非败在你们手里不可!……”
我爱人最早就烫了头发。因为是儿媳妇,做公爹的不便多说,但她每天下班回家,父亲总拿刀子一样的眼神挖她。后来,我妹妹也烫了头发,父亲火了,}说:“你不改了头发,就别进我这个家门!”
吓得妹妹回家进门前,总要戴上鸭舌帽,不进自己屋,是不敢脱帽的。父亲只有睁一眼,闭一眼,自己叹气:“唉!将来国家非败在你们手里不可!……”
我的孩子可能是身体缺锌,不爱吃东西,营养不良。我常常给他买点巧克力。我告诫小儿子:“偷偷吃,可别让你爷爷看见呀!”
可孩子没有“警惕性”,还是让他看见了,父亲找到了我,说:“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呀,给他买那么贵的东西,会惯坏的!”
我向父亲陈明了理由。父亲说:“我小时候吃糠咽菜,也没影响我的智力发育!现在到‘高消费’的时候了吗?”接着又是自己叹气:“唉!将来国家非败在你们手里不可!……”
父亲是个鉴定文物的专家,几十年如一日,总穿中山服,决不穿西服,他特别反对系领带,他发誓:“我决不把‘资产阶级’的绞索,套在‘无产阶级’的脖子上一一他把领带也划分了阶级……”
改革开放越来越深入,街上的服装是长久了短,短久了长,头发更是花样翻新,父亲采取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态度。不再叹气说:“唉!将来国家非败在你们手里不可!……了。”
父亲是个做学问的人,只在他的房子里摆弄他那些心爱的老古董,很少参加社会活动。有一次,某国领事馆给他送来了一个请柬,出席鸡尾酒会,是去?不去?他拿不定主意。
我们兄弟姊妹暗暗商量了个主意,非把“资产阶级”的绞索,套在“无产阶级”的脖子上不可!
我们齐说:“爸呀,你一定得去!这是你的荣誉,是国际上对你学术研究成就的肯定!你如果不去,那……况且,都到八十年代了,你不领略一下现代化的风情,太遗憾了。你是没有见过,就领事馆的建筑、装饰,简直是个天堂,你不去天上的天堂,到人间天堂走一走,是会后悔的!”
父亲被动摇了,又想了想,决定:“去!”
可是在出席鸡尾酒会的头一天晚上,我们对父亲说:“爸呀!人家领事馆有个规定:不穿西服,不打领带,人家不准进门。像你这样的身分,被堵在门外,多难看呀!”
父亲说;“我没有西服呀!”
其实,我们早给老人家买了一套。我说:“象你这样的社会地位,总要出席大场合聚会的,我早就给你买了一套,怕你生气,没有给你说。”我转身对二弟说:“去把那套西服给爸爸拿来,试一试!”
二弟拿来西服领带,帮助父亲穿好,又帮助他系上领带,他在穿衣镜前一照,我们齐说:“爸爸真象一个国际学者了!”父亲显然也很高兴。可是,第二天父亲从酒会上回来,就批评我们:“谁说出席酒会非穿西服、系领带不可?
我看许多来宾,穿得都很随便嘛!”
我们全笑了,我说:“爸呀,我们就是要把‘资产阶级’的绞索,套在你这个‘无产阶级’的脖子上!”
父亲知道上了我们恶作剧的当,这几年他开明些了,不再为此事生我们的气,但还说:“唉!将来国家非败在你们手里不可!……”
不过这次口气很和缓,是摇头微笑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