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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600000082

第82章 对父亲的怀念(1)

刘真

祖母活着的时候,对我说过好几次:“你作一篇文说说你父亲的孝顺吧!”

日子过得真快,眨眼间过去了十八年,我原以为我不爱自己的父亲,不愿意给他写什么,没有答应祖母的要求。然而,父亲七二年一去世,久久消失不了的痛苦在告诉我,我爱父亲,对他的感情还很深呢。

祖母所说的“孝”字,我总觉得是她常讲述的“二十四孝”中那些封建伦理的事儿,很反感。我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的去世倒引起我对他的回忆和怀念,觉得他的许多事还是值得一说的,其中也包括祖母所说的那个“孝”字。

母亲四十岁生我时,父亲三十六岁。我祖母强迫他们分居了九年后,父亲发挥了一点反抗精神,自作主,从外院的客房搬回我母亲的房间里来了,母亲为了记住这九年她对祖母的怨恨,给我起名叫九儿。这是我刚记事时,母亲对我说的。而父亲为了感谢祖母没有再强迫他们分离,对我母亲的态度却更不好了,处处用恶言恶语来伤害她,表示对祖母更加“孝顺”。我刚记事时,就处在家庭这种种复杂微妙的矛盾中,和常常暴发的吵闹打骂声中,挨打的当然是我母亲,打她的是我的父亲,从中又吵闹又挑拨是非的是我的祖母。我善良的母亲一心想的是,公爹去世了,好好孝顺婆母,要胜过我父亲。没想到,祖母怎么也不容她,她几次想要自杀,我和弟弟太小,把她拖住了。为了儿女,在家庭不断的斗争中,她渐渐变了一副模样。谁打和谁打,谁骂和谁骂,她宁愿拼死,也不自杀了。她拼成了一个十分顽强的人,家中的日子,也就更加热闹了。

“小九儿,快回家看看吧,你家又打架哩,你爹把你娘的头打破了。”

邻居们常常这样大声嚷着告诉我,他们一面嚷,一面向我家跑,去劝架。

我看见满脸流着血的,被打拐了腿的母亲。她总是吵嚷着说她的道理,想让四邻八家来评判。我没见她哭过。这时的母亲,已经只有恨,没有泪了,泪早就哭干了。

在父亲的眼睛里,我远不如奶奶怀皇的那只老猫,也不如我家的小狗。父亲从来没看过我一眼,更没有对我笑过,好像我不是他的孩子。我有两个大哥哥,大哥比我大二十岁,二哥比我大十五岁。我也有了两个嫂嫂,还有三个侄女。一个小侄子。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而他只喜欢我的侄子老黑小,对所有的女孩都不理睬,我也就不觉得委屈了。在我们女孩的心目中,他像个大老虎,不管我们在一起玩着什么,一听见他那噔瞪噔重重的脚步声,像家雀中投来了一块大石头,我们飞的飞,跑的跑,一下了都没影了。只有他拿起猎枪,到田野里去打野兔的时候,我们盼望过他,盼着吃打回的兔肉…还有,每年腊月二十八,他要赶集去买年货,我们盼望他给每人买来一朵花。平常日子里,很少看见他的笑脸。只有他和我奶奶坐着说闲话,我们扒着套间的门框,探头探脑,才算看见他在笑,这是沾了奶奶的光。不管什么时候,他一看见三岁的侄子大老黑,不是抢头就是抓耳朵,脸上那笑容我们也看见了,这是沾了大老黑的光。

有时候,父亲拿着窝头逗小狗打滚儿玩,他脸上的笑容我们又看见了,这时沾了小狗的光。我的弟弟比我小一岁,叫小十儿,他的待遇和我们女孩是一样的,父亲从没有看过他一眼。他只活了三岁拉稀拉了二十天就死了。只有我母亲抱着弟弟的小尸体放声大哭,她的哭声是那样的孤独。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想的,他不在场,不知哪去了。我也不知道弟弟那小小的棺木是谁做成的。除了母亲,只有我心里最难受了,我很爱小弟弟,他一死,我的被窝里再也没有小弟弟稚嫩的说话声音。我能听见的,望见的,就是母亲每夜狠狠指点着父亲那躺在枕头上的脑袋哑声地吵闹。不管她怎样问,用她的哑声怎样吵讲道理,父亲一声气也不吭,他沉默得像死人,他脑袋像个肉疙瘩。我可怜母亲讲的道理是白费劲。比起白天父亲那打骂她,我还喜欢这哑声的黑夜呢。父亲没有道理可回答。

明天,以后,他还会为了叫奶奶高兴照常打骂我母亲。他改变不了局面,也改变不了他自己。母亲的吵闹是让父亲站在公正的立场上,和奶奶讲道理,不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只图个孝顺。可父亲办不到,他也不这样办,那“孝”字是不能更改,不能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古来没有过,古书上更没有写着。母亲常常把嗓子说哑了,也改变不了他。小弟弟病后,奶奶不发话,父亲不敢买药,母亲白白哀求,我的小弟只能是他们中间的牺牲品,哥哥们大了,长了翅膀,有了家室,只有我是他们中间的受气包,活得不如小狗小猫。比起母亲来,我还算可以,因为我小,在他们你死我活的明争暗斗中,还不会说话,不会插手,只能常常在惊吓中,干瞪着惊恐的眼睛瞧着。母亲只能这样对我说:“九儿,你长大了,我要给你找一个没有婆婆的婆婆家,找一个大女婿,知道疼你。”有时候,她又说:“你一定要给娘长志气,长成一个有志气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叫志气,也不知道志气怎么个长法。她那对吵对骂,我看着就是志气,却看不出她这志气有啥用处。

“七七”芦沟桥事变了。我们这地方土匪遍地,各村抢夺,大乱起来。一大乱,我们家的乱子倒小子,小得几乎没有了,一家人整天盘算着日本人打来,到哪里去逃难,哪里有个安全的地方?

这时,大哥、二哥的同学好友,一伙一伙常聚到我家商讨。只有在这时候,母亲才对我说,大哥是共产党。大哥十八岁时,国民党抓他,他逃到哈尔滨去的。到我们家来的这些人,也是共产党。

从此,我奶奶、父亲、母亲有了共同的语言和行动。奶奶叫我父亲买肉,买菜,叫我母亲和嫂子们给这些青年人做好饭,包饺子、包子。无论来多少,也都我家最高贵的客人。奶奶说,这些青年人都是她的孙子。

父亲在村里有个外号,叫黑刘绍。一是他那漫长脸长得黑,二是他小气。

我们家乡把小气、自私。,叫做“黑”,他算是里表一致,名副其实的。我家的长工大叔,为了一年多增一元工钱,父亲死也不答应,把我母亲气得够呛,怎么吵也没有用处。父亲有个理由,说我们家叫长工吃得好,干粮里常年有白面,农忙时中午两个菜,有鱼,有凉菜。他说这是大哥走前规定的,他没有违背过。

父亲会说那句古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所以,他对那些一心要抗日的人们又不显得小气了,很大方。我大哥参加了共青团,回家乡,带领着穷苦人冲击过县衙门,成立农民协会,给长工们改善生活,父亲统统不反对,还带头支持了。二哥又要去参加八路军,父亲也不阻挡,还是支持,也不管家庭的存亡。大哥从沦陷的哈尔滨逃回家,不久,双到山西去找红军了,父亲给路费,也是高高兴兴的。三八年,日本人占领了县城,伪军对我家要满门抄斩,全家人在群众的掩护下逃出虎口。仨仨俩俩,各奔工西,成了讨饭的。这一切,父亲从没有说过一句埋怨哥哥的话。看来,他对富农家庭的破产,没有一丝留恋。

1939年的春节,父亲到他的四舅舅家去过年。奶奶的亲弟弟,我的四舅爷也是个富农,比我们家还富,在我父亲最艰难的时刻,他四舅只给他外甥端来一个鱼头,还冷冷地说:“好好的个家,放下日子不过,叫儿子去当八路。当成了全家讨饭,给你吃一口就算不错了。”

父亲望了一眼那鱼头,没有吃,饿着走了。

同年夏天,我们全家大小都经受了不少磨难,从各处投奔到运河西的清河县抗日根据地。这里有个抗日家属被服工厂,全家在这里会面了。父亲带着他的老母亲,和他的宝贝大老黑。不管每个人经历了一些什么艰难,在这部队和人民满村歌声和。操练声的地方,都没有眼泪,只有欢乐。奶奶爱哭,当她望见全家一个也不缺少的时候,笑着闪现出了两眼泪花。从此,在抗日家属被服厂里,母亲和两个嫂子给八路军做鞋袜,做衣服,奶奶也自动参加了劳动,她把单线合成双线,让人们做活用;父亲当了管理员,他负责采买各种物件、棉花、布匹,还买菜。他那噔噔噔又重又快的脚步,有了大用处。我和两个侄子,人了工厂的子弟小学。白吃饭的只有两位,五岁的大老黑和他三岁的小妹妹。

这时候的我,像鱼儿投入了汪洋大海,原那一坛死水中的一切不幸全不想了,没了。我和父亲直到这时,也没有过语言的往来,不知道他每天都想些什么,只从他那又急又快的脚步中,看到他走着这条新路很愉快。只有一次,不知道他为了买什么,到运河东敌占区去了一赶。他回来说,夜间回家去看了看,乡亲们把我家的大门口用土坯封起来了。他是从东邻家的梯子上爬到我家的东房顶上,又抱着枣树下到院子里。那小黑狗已经长成了大狗,黄狗快老了,两只狗一看见他,都用后腿站起来,用它们的前腿和爪子抱住了他的肩膀亲他,发出了呜呜的哭声。乡亲们告诉他,封门时把狗赶出来,它们又跳回家,谁也抱不出来。南邻的小三哥只好每天三顿用绳子吊下个小桶去喂它们,它们才活下来。从西墙角给它们扒了个洞,让它们出来和别人家的狗到村外去玩玩,散散心,它们还是不出来,在等,等这一家人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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