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面说,一面走进了休息棚里。休息棚里的陈设很简单。中间生着两个大火炉子,靠里边是一溜铺板搭成的大床,上面铺着军用褥子和棉被,靠门的旁边摆着几张用木板钉起来的桌子和长凳,尽头上挂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画满了好些表示飞行方向的曲线和计算数字,有几个飞行员正围在那里热烈地讨论什么。在那些人里,苏秀云认出了昨天跟自己一起从车站上坐车来到机场的那两个飞行员,虽然他们今天都穿着皮飞行服,可是那神态和举动还是很容易使人认得出来。丁玉兰带着她一直向那里走去,那几个飞行员们也看见了她们,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飞行员向丁玉兰微笑地问道:
“小丁,你有什么事来了?又要告谁的状啦?”
“大队长同志,我就告你的状!”丁玉兰一面走过去,一面笑道,“上回组织球赛你为什么不带头参加?还有人说风凉话:哪来这么个小辫子丫头指手画脚的?新中国妇女权利提高这么快呀!你说说,这算什么?大家选了我当文体委员,我能不负责任呀?”
“你别听人家胡说。”刘荣山含笑答道,“上回我是因为忙才没有赶上参加的。下回我一定去”
丁玉兰高兴地拍手笑道:“好,你说话算话!明天我们就组织球赛,你去不去?”
“明天?”大队长怔了一下,犹豫地说道,“这明天可是”
“你自己刚刚答应的,不兴反悔啦!”丁玉兰得意地大声打断他道。
刘荣山无法可想,他笑着望了望飞行员们,终于下了决心般地说道:“好吧,这回算叫你抓住了。我说什么也得去!”
“光你去还不行,”丁玉兰乘胜进一步提出条件来,“还得动员大家都去!”
“你们看,要求越来越多了。”刘荣山笑着说道,“这可不能强迫命令,大家去不去,就要看你这个文体委员的工作方法了。”
“只要你支持就好!”丁玉兰高兴地说。她望了望在后面站着的江文玉和尉迟恒,半玩笑半认真地向刘荣山道:“大队长,你真不对。你们又来了新同志,你怎么半天也不想着给我们介绍认识认识啊?”
刘荣山还没答话,旁边一个瘦长脸的飞行员也开玩笑地说道:“你们不是也来了个新同志,为什么也不给我们介绍认识认识呢?”
“啊?”丁玉兰看看自己身后站着的苏秀云,不觉笑起来道,“我连要紧的正事都忘了!大队长,这是新来的保伞员苏秀云同志。人家可是上过天的,这回你们该不能再笑话我们妇女不敢到天上去了吧?”
苏秀云端正地向大队长敬了个礼,含笑握了握大队长热情伸过来的手,低声说道:“你好。”她又同飞行员们一一认识。到大队长介绍尉迟恒和江文玉两人时,她又微笑地低声道:“我们认识的。”
江文玉带着对待熟人的心情,钦佩地说道:“真看不出,你这样文静的人,也能够习惯空中生活的。”
“怎么?你还看不起人?”丁玉兰不管熟不熟,大声向他抢白道,“说不定你跳伞的次数还没人家多呢!”
苏秀云慌忙阻止她道:“小丁,别乱说!”
丁玉兰奇怪地看看她,还不理解她为什么突然对这一句平常的话也感到这样慌张;不过她也不好再继续往下说什么了。
飞行员们却并没有介意。刘荣山看看江文玉,笑着向丁玉兰道:“你可不要随便得罪人,这可是你将来开展文体活动的积极分子呢!”
“真的?”丁玉兰高兴地叫起来,兴奋地望着江文玉道:“你都会什么?文娱,还是体育?”
“人家在文娱体育方面都是全材。”那个瘦长脸的飞行员在旁边介绍道:“唱歌,吹口琴,篮球,乒乓球,滑冰样样精通!”
江文玉笑着向那飞行员道:“你别瞎说。”
“怎么瞎说?”那飞行员认真地说道,“连你的鉴定表上也写着:能积极参加文体活动。昨天刚一到就吹口琴了。你还问过这里的球场在哪儿。敢说没有?”
江文玉没有话答了,只是笑着。丁玉兰高兴而感激地向那瘦长脸飞行员道:“谢谢你,杨国海同志。你对我们俱乐部活动帮助太大了。我代表全体同志感谢你。”
“可不敢当。”杨国海笑着说道,“只要到时候不拿我当坏典型,上那个广播站给播出去就行了。”
“那可不敢说。”丁玉兰笑道,“批评、表扬都要经得住,明天就看你打球的表现啦!”
“看,跟得真紧啊!”杨国海大声地说。飞行员们也都笑起来,丁玉兰看着他们,突然问道:“哎,你们那位很怪的同志呢?他没来啊?”
“谁?”刘荣山不解地问。
丁玉兰形容道:“就是那位,个子高高的,一大早就喜欢吹冲锋号的那位”
“哦,老高。”杨国海说,“一定是高骏涛!”
刘荣山只是简短地说道:“他有事,没来。”
“他要是明天能参加打球就好了。”丁玉兰仍然高兴地说,“你们准能打过地勤联队!”
刘荣山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只是含糊地答应道:“到时候再说吧。”
苏秀云刚才也怀着好奇心,十分注意地听着他的回答,她也是很想趁机看看这个“怪人”的。可是从大队长的答话中,她细心地觉察到他显然有什么不好说出的不愉快的事情,而且这事又明明是同那个“怪人”有关系的。她感到惊异和不安,虽然他们之间的事情跟她几乎完全无关,可是,她此刻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奇怪的心情,实在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刘荣山拿起话筒来应了两声,便放下话筒向飞行员们简短地说道:“准备试飞!”立刻,飞行员们都匆忙地提起自己的飞行帽和图囊向外跑去。丁玉兰和苏秀云也急忙跟在后面走出休息棚,回到那些值班的地勤人员那边去。在路上,丁玉兰不解地向苏秀云问:
“刚才我说到他们跳伞还没有你多的时候,你为什么突然那样看我呢?”
苏秀云不好意思地看着她笑了笑,又想了想,才低声说道:“你来空军这样久,难道还不知道,他们飞行员在什么样情况下才跳伞的吗?”
丁玉兰怔了一下,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不觉又惭愧又懊悔地笑着责备自己道:“哎呀,我真该死,好同志,我说错了,保证再也不提这个了!”
苏秀云仍然低声含笑道:“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倒一点也不在乎这个。真是”
丁玉兰又好笑又好气地问:“你说,这不还是迷信思想在作怪吗?其实,跳就跳,难道就真的会出什么事了?”
苏秀云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只是亲切而温柔地叹了口气道:“不。你还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说,个人的危险事小;作为一个飞行员,跳伞是一件多么耻辱、多么痛心的事情啊”
丁玉兰惊奇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她想不到,这位十分腼腆,看来还有些乡下姑娘模样似的女友,心中竟蕴藏着这样细腻而深刻的情感啊!
开始飞行以后,苏秀云跟着他们保伞室在机场值班的一位同志,到停机线上那一排排雄伟的飞机跟前,同正在进行地面维护的一些机械人员们认识。那位同志又带着她爬到一架飞机的座舱上面,让她看了放伞的位置,告诉她保伞员的责任,同机械人员和飞行员的关系,以及在检查工作中要注意的事项等等。苏秀云她们在训练班时,因为时间非常短促,对这种新式的飞机只是从书本上得到了一些知识,没有实地看过,因此她这时提出的问题也格外多,格外的细。引得在飞机下面的几个机械员都在一起悄悄地开玩笑讲着:“乖乖,问得真细,简直能当考官啦!”
声音虽然小,苏秀云还是听见了;不过,她仍是装作没听见一样。后来,她昕到在下面有一个同志用诚恳的声音在低声说话,似乎是告诫那几个说怪话的小伙子,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讲了。苏秀云听出这个声音,是那位机械师柯万昌的,不觉想起刚才在飞机下面同他见面时,他那亲切诚恳的目光,留给了她深刻难忘的印象。他虽然对人热情,可当时却忙得没工夫说话,他总是在飞机周围两手不停地忙碌着;他做事的样子虽是那样的不慌不忙,苏秀云却细心地看出来,他处处都格外认真、仔细。
当苏秀云从飞机上走下来的时候,她看见前面不远刚刚停下来一辆加油车,从那里面跳下来一个穿机械员工作服的小伙子,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跑到柯万昌身边,低声而紧张地说了几句什么话,柯万昌的脸色顿时变了。苏秀云走过他们旁边时,隐隐地只听见断续的几句:“老高决定了”,“在宿舍里”,“下午就走”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从柯万昌的脸色变化上看,这对他明明是件十分严重的事。
只见柯万昌匆忙从工具箱上拿起一堆擦拭布来擦着手,一面向旁边的几个机械员交代了一些什么事情,然后向苏秀云他们两个人道:“我有事,要回去一下。你们看吧。”说完,拿起大衣,匆忙地走了。
苏秀云望着他匆忙走去的背影,暗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看看整个机场,并没有什么变化;一架飞机正在从跑道尽头的上空开始降落,另一架已经着陆的飞机正用汽车牵引着从远远的滑行道上拉过来。一切都是正常地进行着。想起刚才那几句断续的话,她的心突然猛地一动:“老高?”难道这又是跟丁玉兰刚才问起的那个“很怪的同志”有关系的么?她虽然还没见过那个人的样子,可看到人们对他那种关心的感情,不禁有些纳闷。
当苏秀云从停机线回到外场指挥所的附近时,上午的飞行已经快要结束了。人们看着天空上越来越多的阴云,在纷纷议论着下午还能不能飞行的问题。丁玉兰喜悦地告诉她:今天几个新来的飞行员试飞的情况都不错,特别是那个“小江”,飞得好极了。因为她看见团长站在指挥车上,好几回拿出小梳子来,高高兴兴地往自己的头上梳。接着又悄悄告诉她:今天的试飞可能是最后一天了,只要上级的正式命令一下来,我们这个部队就要开始正式的战斗值班了。她盼望着政委这一两天就能回来,据说政委已经是在从后方赶往前线的路上了。他一回来可能就会带来我们部队参加空战的命令的。她一谈起政委,就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心情说道:“你不知道,他是个多好的人啊!他的工作那样忙,可是记性好得惊人,只要见过你一面,那你的名字、模样、脾气就永远记在他的脑子里了。哪怕是一点点小事情,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的。有一回,我们都在机场里扫雪,他从雪里捡到了一颗扣子,拿着看了看就找着我说:‘小丁子,这是你的吧?’我一看,可不!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那件绿毛衣上的,就只穿过一两回,他怎么记得这样清楚啊?”
苏秀云刚来时,也听说过,他们的政委是由师的副政委兼任的,是一个十分令人敬爱的人。人们谈起他时,也都带着跟丁玉兰一样的出自衷心的自豪和尊敬的情感。苏秀云不觉也想起自己从前遇见过的那些政委,有许多也是和丁玉兰讲述的一样的人;他们是党的最优秀的儿女,他们在群众中间是火车头,永不疲劳地带动大家前进;他们也像是不大容易被人发现的车厢的挂钩,他们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把党的思想和群众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样的人,怎能不备受热爱和尊敬呢?
不一会,指挥车那边传来“啪啪”的两声枪响,两颗红色的信号弹飞上了天空;这是飞行结束的信号。除了一部分车辆还要留在机场继续工作外,其余的值班车辆和人员都可以回到营房区去了。苏秀云便和丁玉兰一起坐着救护车回去;在从机场到营房区的一路上,各种车辆和一起一起的人群连续不断;人们都带着紧张的工作后松弛下来的轻快心情,说说笑笑,十分热闹。苏秀云不由得想到,这可多么像他们在陆军时战斗前后的那种紧张热烈的气氛啊!她觉得自己真正跟这一切发生了感情,真正开始喜欢这种陌生的、但却又像是熟悉的新的生活了。
吃过午饭以后,休息了一会,她又去找保伞室的主任,请求他分配给她下午的工作;并且含笑地说,她上午实在已经完全休息够了。在她这样含而不露的坚决的态度面前,主任再也不好用什么理由拒绝她的请求了。他想了一想,终于说道:“好吧,就让你去跑一趟。”接着便告诉她,昨天就接到后方的电话,分发给他们部队的一批新降落伞,已经交由一趟军用运输列车运到这里来了。这趟列车大约在今天下午就能到达机场附近的那个小车站。主任要她去看一看,如果那趟列车到了的话,就打个电话到机场来,再派人和大卡车到车站去接运。又告诉她,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有一辆小吉普车要送飞行员到车站去,她可以随着这辆小车一起去;如果车站上估计那一列运输列车在下午不能按时到达的话,她就不必一直在车站上等,可以先坐这辆吉普车回来。主任又把那辆吉普车开车的地点告诉了她,并且叮嘱她一定要带上武器,带上大衣和皮手套,路上要注意防空,注意坏人,等等。从他那过分细心的口气上,固然使人感到上级的关怀和爱护,可是也使人听得出来,他明明对这个女同志单独去完成这个任务是不大放心的。不过,苏秀云对于这一切似乎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出来。
她回到宿舍后,丁玉兰又不在房中,她大约是为组织明天的球赛去忙碌了。外面的天气越来越阴沉,看来似乎又要下雪。苏秀云在房里看了一会儿书,到两点多钟,为了不耽误开车的时间,决定先找到那里去等着。她扎好皮带,佩了手枪,给丁玉兰留下了几行字,然后便拿了大衣和手套,找到开车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