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开出机场的营门一会儿后,忽然隐隐听见了机场里响起了尖锐刺耳的警报声。这声音对于苏秀云已经不算陌生的了,从她到了前方后的这一段时间里,她就已经听到过好多次警报了。不过,她陡地听起来还是感到格外刺耳。这时,老赵一面开着车,一面习惯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又转头向旁边的高骏涛望一望。苏秀云也随着向高骏涛望去,只见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根本没听到警报似的。苏秀云没有在这边防空的经验,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该怎样办,不好说话。过了好一会,老赵才试探着轻声问道:
“怎么样,咱们要不要停一下?”
高骏涛仍然一动不动,只是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不用!”停了一下,他突然转过头来关心地向苏秀云问道:“你要下车防空吗?”
苏秀云一时没料着他会问到自己,愣了一下,又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不用!”说完了,连她自己也惊奇自己那说话的语气的力量。
高骏涛似乎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立刻沉默地转过身去,照先前的姿势坐着一动不动了。但是从刚才他看她的那一瞬目光中,她明明觉察到那里有一种混合着钦敬和惊讶的光彩;虽然那只是十分短暂的一霎,但却留给了她深刻难忘的印象。
吉普车仍然以很快的速度行驶着。在轰隆的车声中,不大容易听得出空中的飞机的声音。苏秀云坐在车内的后座上,看不到厚厚的帆布车篷外头的一切动静。她只是有些隐隐的着急,怕耽误了赶到火车站的时间。
过了一会,她就听见了后面传来的像在空中燃放大爆仗似的“噼噼啪啪”的清脆的响声,她立刻猜想到这是机场周围的高射炮开火了。敌机大约就在离他们不远的上空。她多么想看一看这时空中的情景啊!看前面的高骏涛,仍然一动不动,连头也没有转动一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接着,又响起了一连串的“咯咯咯咯”的机关枪声和“轰轰”的炸弹声,这一定是敌机在向地面俯冲开火了。老赵一面开着汽车,一面转头向后张望着,突然高兴地大声叫起来:“打着了,打着了!格老子!”他转头向高骏涛和苏秀云嚷:“快看,打着一架了!”苏秀云急忙把身子伏到老赵这边的车门口向后望去,只看见一架冒着浓烟烈火的敌机很快地坠落到远处的一个山包后面去了;机场上空有一群敌机在密集的高射炮火中混乱地四面逃窜着。苏秀云喜悦地坐回原位。看了一眼前面的高骏涛,刚才他也看到了在空中发生的情况,但是这一切却似乎没有能够减轻他此刻内心的沉重感情。看着他思索的背影,苏秀云暗想:这个人真是多么奇怪啊!此刻,他的心中究竟是在想着一些什么呢?
吉普车又向前开了一段路程,就被前面公路旁边那座小山上站立的一个防空哨兵拦住了。她就是那位同老赵很熟的的朝鲜人民军女战士朴信子,看见苏秀云时她友好地微笑着点了点头。她用一面小红旗指挥他们的吉普车到那一段弯曲的山谷里防空。他们的车子开进去时,那里已经头尾相连地挤满了大约二三十辆大汽车了;一些司机和战士们正在忙着往车顶上铺着伪装网。老赵把小车停在靠外面的山谷口上,高骏涛和苏秀云都跳下车来,去帮助那些司机们拉伪装网。他们看到这些车辆中间有一多半是运送飞机汽油的油罐车,还有几辆大约是运被服的卡车;这些都是从火车站开往机场去的;还有一些车,是从机场开往火车站的,车上堆着帆布,大约也是去接运什么东西的。
苏秀云看到,高骏涛跟大家一起干得很起功;虽然他还是沉默着,但显然已经没有工夫去考虑自己的事了。当他们刚刚弄好伪装网的时候,就听见了有敌机临近上空的声音。敌机的声音格外尖厉刺耳。苏秀云关切地望着朴信子,她胸前挂着转盘冲锋枪,手里拿着指挥旗,还是那样从容无畏地站在小山头上,指挥两部刚开过来的汽车隐蔽到小山的另一边去。苏秀云看着她,又是敬佩,又有些为她担心;这时候,如果允许的话,她真想跑到那里去帮助她,掩护她,为她分担责任。
一架敌机在他们的上空盘旋。这个狡猾的空中强盗,大约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可疑的东西,好长时问也不走开。在这样的时候,人们感到时间过得也格外长。许多司机都忿怒地骂着。后来,那架敌机飞得更低了,带着尖厉的呼啸声从他们的上空掠过,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当它第二次飞过来时,从上面投下了几颗小型炸弹,有的就落在他们隐蔽的左边小山上,有一颗靠近挤满汽车的边沿上爆炸了,最旁边那一辆汽车上的伪装网着火烧起来。这时候,司机们都急忙冲过去救火,隐蔽的地方出现了混乱。情况十分危急了:敌机如果再一次转回来,就很可能发现这里的目标,那么这许多装满飞机油的油罐车,就会有被敌机炸中的危险。苏秀云焦急地站起来,想叫住人们,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正不知该怎么办好,只见高骏涛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那群人中间,他忽地站在那辆着火的卡车的驾驶厢顶上,向人们厉声喊道:
“同志们,不要乱!先回到自己的车里去,等我们的小车开出去再救火!”
这时候,苏秀云只觉得高骏涛的声音是那样坚定有力,不可动摇;使人不能想象这就是刚才那个还在为自己的事情痛苦沉默的人发出来的。一刹那,她明白了他要采取的这个行动的全部意义。他的话似乎成了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司机们都迅速地奔向自己的汽车。他们的吉普车就停在车群的最外面,老赵大约已经受到了高骏涛的叮嘱,把车子发动起来了。苏秀云冲过去正要钻进车里,但是一只强有力的手从后面拉住了她的右臂,她惊讶地转过头来,原来是高骏涛,他果断有力地说道:“你不要去,回头车子来接你!”
苏秀云一下子没领会到他的好意,就像受到了侮辱似的忿怒地反问道:“为什么?!我不用”她猛地挣脱了他的手,钻到车子里去了。
高骏涛来不及再说话,一脚跨进车里,向老赵大声地说了一句:“全速开!”
吉普车猛地轰了一声,冲出隐蔽的地方,向公路上急驶而去;苏秀云只来得及看见,近旁停着的那些车里司机们的激动的脸,在疾速地旋转过去,一切就都远远地抛在后面了。
这时那架敌机已经返过头来,发现了公路上疾驶的这辆吉普车,顺着公路就跟着追了上去。
吉普车以飞一般的速度疾驶着。高骏涛坚定地稳稳地坐在前面,一面不时扭回头去向后面的空中看看,转过头来时眼里闪着喜悦的欣慰的光彩。后来,他突然关心地叮嘱了一句:“小心,敌机过来了!”苏秀云屏息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听见一阵尖锐刺耳的飞机俯冲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串“咯咯咯咯”的怪叫,公路旁边的树干,像被一阵突然降下的冰雹打击的一般簌簌地响了起来。这一刹那,苏秀云也像许多没有习惯空袭的人那样,紧靠在支撑汽车帆布篷的铁架上,就像机枪子弹打在她的脚前似的,她两腿缩了一下。但是很快地她看见了前面高骏涛那镇定无畏的姿态,她的心立刻为自己的下意识动作感到可笑,她觉得全身更充满了巨大的勇气和力量了。
“龟儿子,还有点本事哩!”老赵仍然用那种嘲弄的口气大声说。他紧张地全神贯注在方向盘上。好像又回到前线跟敌机赛跑的那样,浑身的力气都使上来了。
高骏涛仍然那样沉着地探身向车外天空望着,仿佛刚才根本没有发生过敌机扫射的事情似的;他突然回过头来,带着轻蔑的声音向老赵道:“停一下,等它一会!”
老赵迅速地刹住车,他们朝前面猛地顿了一下,吉普车便停在公路中间了。
高骏涛感动而抱歉地朝后面看了一眼,似乎因为没有来得及同她商量,当他们的目光触到一起时,苏秀云猜想到他大概是要请她离车下去防空,但是他的眼睛只是钦敬而善意地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就又很快地转过去了。这一刻,他们都仿佛互相完全地了解了,一切对对方要说的担心和关怀的话都是多余的;就连老赵这个平时最爱管闲事的人,现在也似乎懂得了这一点,没有问苏秀云要不要下车。此刻,他们三个人关心的都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能不能把敌机吸引过来,让小山谷那里隐蔽的那许多车辆都得到安全。
高骏涛看看空中,又看了看表,便迅速果断地向老赵命令道:“再开!”
那一架敌机刚才俯冲过去后,这时已经转了回来,它似乎被这辆敢于蔑视它的小吉普车激怒了,迎着吉普车前进的方向又用更凶猛的速度向公路上俯冲下来,一连串机关枪弹随着尖厉的呼啸声,暴雨般地落在公路旁边的积雪上;吉普车像要冲到公路外边似的猛地拐了一个弯,又像箭一般灵巧地向着公路前面奔驰而去了。
高骏涛把头探到车外向天空看着,这回他没有命令老赵停下车来等敌机。原来,那一架敌机这时已经迅速地倒转过来了;它看见两次都没有击中这辆小吉普车,变得狂怒起来,它带着疯狂的速度,似乎要撞到公路上与这辆吉普车同归于尽似的,超低空俯冲下来,随着一阵尖厉震耳的呼啸声,苏秀云只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气浪仿佛要把这辆小吉普车掀翻似的,整个宇宙中都似乎只充塞了震耳的可怕的轰鸣声苏秀云用力地抓住了车旁的铁栏杆。这时老赵转头望望高骏涛,她忽然发现老赵的脸色变得苍白可怕,这个在前线的公路上跟敌机斗争过成百次的老司机,此刻也被这从来没有见过的可怕的气势弄呆了,他紧紧把着方向盘,望着高骏涛,大喊了一声:
“老高!”
高骏涛的脸上流露着激动、仇恨和轻蔑,他迅速地看了老赵一眼,坚定有力地回答道:“不要紧,它要真敢下来,那更好!”
老赵不知有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但是显然从他的坚定有力的神态和声音上得到了鼓舞,他用力地回答了一声“好!”继续专心地看着前面开去了。
吉普车飞一般的奔驰着,敌机仍然回过头来疯狂地俯冲和扫射。但它的气势和声音使苏秀云感到都不再像刚才那样可怕了。这时她注意地看着坐在前面的高骏涛的侧影,在吉普车飞驰的疾风中,他那刚毅的脸一动不动,显得那样的镇定和昂然;他那高大的、正直的身躯,似乎能给人一种永不动摇,能够战胜一切险境的巨大力量。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那个紧张危急的战斗的夜晚,想起了那个骑在大白马上的骑兵连长,他们的坚定威武的姿态多么相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