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骏涛的飞机是最后一个在机场降落的。他拉开座舱盖,跨出座舱第一句话就问:
“小江回来没有?”
当听到柯万昌回答“还没有回来”时,他的心情顿时感到沉下去了。不由想起在空中他和江文玉分散前最后的情景:当他击落了迎面的敌机,把后面的敌机全部冲散后,便迅速拉起飞机,一面上升抢占高度,一面寻找新的战机。这时他想到,敌人飞机多,而他们只有两个人,江文玉缺乏战斗经验,更需要在一起密切配合,互相掩护,他便大声在无线电里招呼了一句:“三二八,注意跟紧,保持双机作战!
”但是,耳机里没有传来江文玉的回答。高骏涛急忙向后面望去,后面已没有江文玉飞机的踪影了;他又向周围的天空望去,也看不到有江文玉的飞机。高骏涛又大声地喊了一遍:“三二八,你在哪里?快回来编队,快回来编队!”耳机里依旧没有江文玉的声音。这时,八九架敌机又一窝蜂地向高骏涛反扑过来。高骏涛立刻抢占主动,疾速地来了一个垂直跃升,流星般地直射天空;然后又一个倒扣翻转,机头向下,如同奔雷压顶般地直射下来。那一群敌机被高骏涛这疾速灵活的动作和威猛磅礴的气势吓呆了,急忙纷纷四散逃跑。高骏涛的飞机凌空而下,早已瞄准了一架逃跑的敌机,疾速逼近上去射出一顿炮弹,正打在敌机的座舱和发动机上,爆炸的机身碎裂成一团团火球落下去了。其余的敌机看见,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翅膀,拼命加速逃窜;高骏涛想到保卫大桥的责任,怕给尉迟恒和程双虎加重压力,便没有向远处追赶。他只是关心江文玉的安全,一面在无线电里大声呼叫,一面在附近的空域盘旋寻找,但是也一直没有看到江文玉的飞机。直到周围的敌机都已逃得无影无踪,敌人偷袭大桥的阴谋遭到彻底失败后,他们的返航时间也快要到了,高骏涛才招呼尉迟恒和程双虎一起集合,编队飞回了机场。
此刻,柯万昌看到高骏涛的神情,尽管他自己也一直都很担心,这时反过来安慰地说道:“不要紧,油量还够飞一会的,兴许马上就能回来!”
高骏涛望了天空一眼,又带着歉意的声音向柯万昌道:“不,老柯,现在想起来,小江起飞以前还是带着情绪的。不过他没露出来,我们也没把工作进一步做好。
如果真是这样,就可能发生非常严重的问题。”
柯万昌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的战友这种严于责己的精神;在战斗中,实际上是僚机丢开了长机——这是违反战场纪律的错误,但是高骏涛想到的是首先责备自己。
这时,一辆小吉普车从滑行道那边开过来,在飞机前面停下。从车上走下团政委祁征远,他一直向飞机跟前走来。刚走下飞机的高骏涛,大步迎上去,向祁征远敬礼:
“政委!”
祁征远热烈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道:“你们今天的任务很艰巨,同志们辛苦了!”
高骏涛真挚地怀着歉疚的心情道:“政委,小江没有回来。怪我没有带好!”
祁征远用深情的目光看着他道:“刚才尉迟恒也谈了空中的情况,这不怪你们。
对于江文玉同志的情绪,他在昨天空战回来时就有些表现;后来又突然正常了,加上别的工作一忙,我们就没有进一步对他的变化进行具体分析。这对我们也是一个深刻的教训:空军的活动是以分秒计算的,我们的思想工作也必须争分夺秒,决不能把问题带到空中。要说责任,首先应当是我的责任。”
高骏涛望着政委,坚决地请求道:“政委,让我加了油再飞上去;我一定要把小江同志找回来!”
祁征远安慰他说道:“小江的情况,我们已经报告了上级指挥所,看有没有可能迫降到兄弟部队和友军的机场。同时已经和刚才战斗空域地区的朝鲜人民政府和人民军部队取得联系,如果有了下落,他们会很快通知我们的。你们今天的战斗打得不错;先到休息室好好休息一下,等一会认真总结经验,准备迎接新的战斗。”
“是。”高骏涛答应着,他又向旁边的柯万昌低声道:“老柯,小江的飞机没有回来,你到他们机务组看看,同老黄一起做好同志们的工作。”
柯万昌点点头道:“你放心吧。刚才我看见大队政委已经过去了。我一会也去。”
高骏涛这才同祁征远坐上吉普车,向飞行员休息室那边疾速驶去。但是,此刻他的心,还留在天空,留在那没有回来的亲密的战友身边
飞行员休息室外面,气氛十分活跃热烈。刚从空中战斗归来的飞行员们,都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一面喝水抽烟,一面兴奋激动地谈论着今天这场激烈的空战。
今天的空战打得特别紧张激烈,他们截击了七十多架敌机。根据初步统计,三个大队共取得了击落击伤敌机十五架的重大胜利。尽管他们为胜利付出了一定的代价,但是对这支年轻的志愿军空军部队来说,他们为自己在斗争中的飞速进步而欢欣鼓舞,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所有这些飞行员们中间,程双虎说话的嗓门最高,他好像总是在跟别人激烈辩论。尽管在今天这场紧张激烈的空战中,他们中队打得最艰苦。他的飞机受了伤,起落架的钢丝拉索打坏了,一边的轮子放不下来,刚才返回机场用一个轮子落地时,情景十分惊险,大家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但是,他的飞机终于安全迫降下来;当他走下飞机之后,空地勤战友都拥上去向他表示热烈祝贺,为他在斗争中飞速的进步成长感到高兴。是啊,谁能想象不久前在正常情况下落地还蹦蹦跳跳的双虎,今天在这样复杂危急的情况下能如此灵活而安全地降落下来呢?不过,我们的双虎在战友的祝贺面前丝毫没有感到骄傲和得意,他特别关心高骏涛和江文玉的安全,为他们还没有回到机场感到焦急。当然,他也完全相信中队长和小江,在任何危急艰险的情况下都会战胜敌人,克服困难的。但是他的情绪还是没有往常那样活跃热烈。
按说他今天击落了两架敌机,战绩很大,是有很多经验可以介绍的,但他更多地向人们讲述的是中队长和小江在空中英勇战斗的情景,很少谈到他自己。当有人听说他在最后,炮弹都打光了,返航时又突然遭遇了一架敌机,但他终于灵活机动地吓跑了敌人,再三追问他的经过时,他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当时我想,你还能钻到老子的炮筒里看看有没有炮弹?没等他靠近,我就先冲过去;那小子一看我做的动作,以为要向他开火,吓得赶紧就朝海上倒转翻滚逃跑了!我心想:你小子跑就跑吧,这回放你条命回去;衙门口卖纱帽,迟早是老爷的货!”
他刚说完,人们都活跃地大笑起来了。
丁玉兰像喜鹊似的在休息室跑进跑出,背着个药箱,跟着那位戴眼镜的航空医生。他们在那些刚刚战斗归来的飞行员们中间看着,询问着。那些飞行员们都聚集在一起,有的在擦汗,有的在喝水,一面在热烈地争论着,谈笑着。丁玉兰提着药箱挨个地问: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飞行员们的回答也是各式各样的,有的微笑而感激地摇摇头,有的拍拍胸脯表示一切正常,有爱开玩笑的就皱起眉头来出个洋相,等航医和丁玉兰要认真给他检查时,他就得意地扑哧一声笑了。程双虎跟航医开玩笑是家常便饭,可是一见到丁玉兰就老实了,连忙远远地躲到一边去,“这个小丁子可碰不得,她那张嘴比我还厉害!”咱们的双虎也甘拜下风地说。
不过,丁玉兰那双眼睛在飞行员的中间搜寻着,很快就发现了高骏涛和江文玉还没回来,但这时也不好向别人询问,只是心中暗暗感到有些担心,也不再向程双虎打趣了。
这时,一辆吉普车开过来。高骏涛、祁征远、姚凯、孟胜刚下车后,都走进休息室里面去;刘荣山和二、三大队的大队长、大队政委们也都进去了。飞行员们都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没看见小江?”
“恐怕战斗中出了什么问题。”
“今天四中队离开大队去打轰炸机了,听说后来战斗打得很艰苦!”
“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人们的话题,又都集中到高骏涛中队今天的行动上,飞行员们关心地向尉迟恒和程双虎询问着。
杨国海听了程双虎的介绍,大声道:“不管怎么说,你们今天脱离整个大队,单独行动,就是错误!”
程双虎不满地反驳道:“你别不了解情况,乱撇手榴弹!我们向副团长和大队长报告了两次,可他们都没有回答;当时情况那么危急,我们能眼瞅着敌人去炸大桥吗?”
杨国海道:“情况再危急,也得有个空中纪律嘛!副团长早就强调过,空中不比地面,范围那么大,时间都是按分秒计算的,特别要重视遵守纪律。你们今天单独行动,造成了多坏的后果:小江到现在还没回来,连副团长的飞机都受了伤,差点叫敌人给干下来了!”
程双虎激动地嚷道:“副团长飞机受伤,也能怪我们?我看,那是他的作战指导思想有问题,一开头就上了敌人的当!”
杨国海不满地说道:“你看,你看犯了错误,还这么不虚心!”
这时,周围的很多飞行员都被他们的争论吸引过来,站在旁边的人越来越多。
连炊事班长老郝也站拢来,含着烟锅全神贯注地听着。
尉迟恒平静地向杨国海道:“到底是不是错误,得先把道理讲清楚。今天的空战,为什么没接受上次的教训,又叫敌人的战斗机缠住了呢?难道这也是我们离队造成的后果吗?”
杨国海语塞,但仍顽强地辩解道:“你别把两个问题混在一块儿,上回是上回,今天是今天”
尉迟恒严肃地说道:“不,杨国海同志,问题是两个,可根子是一条。如果接受上次的教训,真正明确了以地面胜利为胜利的思想,今天就不会去拣那八架敌机的便宜,最后也不会被敌人的大机群缠住。要真正总结教训,我认为,首先应当弄清为什么去,才能正确地回答应不应当去。我们并不害怕承担责任,但是只有把这些原则问题分清了,才对我们今后的战斗有利。”
尉迟恒这一番很有说服力的道理,引起了许多人的同感。飞行员们也都在旁边热烈地议论着:
“对,关键是为什么去!”
“我看,高中队长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根本不能算违反纪律。”
杨国海仍然不服地说道:“这还不算违反纪律?要都这么干起来,还怎么打仗?”
一个飞行员道:“特殊情况嘛!你要碰到这种情况,能怎么办?”
杨国海向休息室内看了一眼,望着尉迟恒和程双虎笑了笑说道:“好吧,等会看团首长怎么下结论。”
飞行员休息室内,团的领导和大队干部们也正在分析研究今天的空战情况,统一认识,准备进行战斗讲评。他们的情绪虽没有飞行员们在休息室外面争论得那么激烈,但是,两种不同的看法却也同样是针锋相对的。
团长和政委为了充分总结这场空战的经验教训,特地让高骏涛也参加了大队以上干部汇报情况的会议。在听了高骏涛讲述他们中队赶到金川里大桥战斗的经过后,大队干部们一时都陷入了沉思,没有说话。沉寂了一瞬,姚凯看了看祁征远,微笑地向大家道:
“是不是感到有些难发表意见啊?正因为这种情况比较特别,而且在今后的战斗中又是我们还可能遇到的,所以更需要认真地总结一下,把是非弄清楚。我们是在从战争学习战争,同敌人交手也只有一两次,空中战场对我们仍然还是陌生的。
我们不要怕意见分歧,不要怕引起争论,应当充分发表意见,甚至允许保留自己的看法。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斗争中更快地前进。”
听团长讲过以后,刘荣山最先说道:“我谈谈看法吧。对今天四中队的战斗行动,我个人是表示支持的。我认为这是一种积极的灵活机动的表现。既然我们消灭敌机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保证地面战略目标,为地面战役服务,那么当发现敌人轰炸机群去袭击我们的地面目标时,我们又怎么能不主动赶过去攻击呢?而且从战斗效果上看,他们虽然冒了一定的危险,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但是取得了很大的战绩,更重要的是有效地保证了地面目标,粉碎了敌人的炸桥阴谋,为保证地面胜利作出了贡献。因此,他们的行动是符合全面利益的,值得我们提倡和号召全体同志学习。”
刘荣山发言后,得到很多人的赞同,但是也有几个同志表示了不同的意见。一位大队政委说道:“即使从效果上看,他们的战斗行动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是从组织纪律性上来要求,没有得到空中指挥员的批准就自由行动,终究是个错误。不仅不应当受到鼓励和提倡,而且还应当受到必要的批评,才能保证今后在空中不发生类似违反纪律的现象;而保证严格的组织纪律对空军来说是特别重要的。”
他的看法,又引起了人们关于高骏涛中队是否组织纪律性不强的问题,以及在空中如何积极地执行指挥员的命令、如何理解局部和全局的关系、空军有无特殊等等问题的热烈争论。尽管分歧十分尖锐,但他们的情绪都很活跃,认真。
高骏涛在听了大家的意见后,表示态度道:“今天的行动,完全是我一个人决定的,如果说在组织纪律性上有错误的话,应当由我全部负责。不过,有一点我还要坚持,就是从今天的战斗里,我更感到我们的缺点不只是个战术问题,而是缺少真正为地面战友服务,以地面胜利为胜利的思想,缺少坚定地相信用我们现有的力量,完成歼敌保桥任务的决心和信心!敌人的狡猾并不可怕,他们的战术我们也是可以打破的。我认为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必须从思想上来一个彻底的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