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列军车过去了好长时间,老赵还怀着热烈的情绪在谈论着车上的那些大炮、坦克车,谈论着令人向往的上前方去的文工团,还有那个大眼睛长辫子的热情的姑娘。他们都为老高有这么一个爱人感到高兴。不一会,站长从办公室出来告诉他们:他们要等的那一列车已经开过来了。
当苏秀云拿了那个蓝布包裹站到月台上后,就已经能看见远远而来的冒烟的火车。这时,她一面激动而专心地注视着,一面想着跟谭燕同志见面后的那种热烈欢乐的情景。
列车终于进站了。许许多多载满军人的铁罐车和装满各种军用物资的平板车,一节连着一节,苏秀云迫不及待地向着那些载满人的车厢上望着;但是车厢门口都站满了人,使她看得眼花缭乱,她竭力从那些人中辨认着自己要找的那一个,可是没有看见。已经过去几个车厢了,她看见过去的有一节车厢门口站着好几个女同志,而且似乎都是做医务工作的,但是她有些目不暇接,一个也没有看清。她猛想谭燕同志一定会在她们中间,看见后面过来的几节车厢都是些男同志了,她便急忙跟着刚才过去的那一节车追了上去,这时她忽然听见从后面响起了一个熟悉亲切的叫声:“小苏,小苏!”
她的心不觉一震,立刻停步回头望去,看见后面隔两个车厢的门口,正站着谭燕同志。这时她正亲切地望着苏秀云微微地笑着。列车刚一停稳,谭燕就从车门口跳下来,跑了几步,亲切地把迎上来的苏秀云一把紧紧地抱住她们都因为过于兴奋激动,说不出话来。谭燕像对自己最亲密的妹妹似的说道:“小苏,你到这里来了!我光听政委说你调到了伞兵,可没想到你这么快也到前方来了。怎么,这是——?”她发现在苏秀云的后面微笑着的老赵,显然是等着苏秀云的介绍。
苏秀云介绍道:“这是老赵同志,我们一起来的。”又解释道:“政委没能亲自来,大姐。这两天战斗很紧,他们在赶着开会,就叫我们两个来接你了。”
谭燕热情地握着老赵的手,道着“谢谢”。老赵兴奋而亲切地说道:“欢迎你,谭同志。你要有空到我们机场去玩一玩,车是很方便的。”
刚才苏秀云说到政委没有能来时,她只看见谭燕那睫毛长长的大眼里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但那一瞬就过去了,她点点头,感激地微笑着说道:“谢谢你。”又感到有些抱歉地望着他们道:“你看,工作那么忙,让你们在车站上等了很久吧?”
“没有,”苏秀云连忙摇头道,“我们也才到车站不一会。”在谭燕面前,她的情绪也变得活泼了许多,又笑着说道:“政委没有来,他可真是想念你。昨天夜里他还预备自己来的,可是没想到今天还得开会。就只好叫我来了。你看,这是政委给你带来的东西。”
谭燕接过小包,只是嗔怪地笑道:“还带什么东西?他的那点保健费还当别人不知道?”
“现在可别那么说,大姐。”苏秀云显得顽皮而骄傲地说道,“我们在机场的,总要比你们条件好多了。”
“你就别哄我们这些土包子了!”谭燕也玩笑地说道,“空军刚开始建设,有多少事情要做啊,咱们来的那些同志都是艰苦惯了的,那还不是一个钱要当两个钱花?”
她打量着苏秀云和老赵的衣服道:“看看,你们的衣服比我还朴素,都打了补丁了。
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啊?”
他们都笑起来。苏秀云又拉着谭燕说道:“大姐,你就到我们机场去住一两天吧。临来时团长还再三交代过,要我们一定把你请到机场去,给我们讲一讲地面战友们在前线战斗的情况,同志们多想听一听啊!”
谭燕疼爱地望着苏秀云,为难地笑着说道:“我也是真想去看一看,小苏。我要看一看我们的空军是怎样建设起来的。我们听到过很多关于你们的事情,我们也最喜欢打听这些消息。你不知道,在前方,同志们对空军的建设多么关心啊!他们看见在天上飞着我们自己的银燕的时候,心里是觉得多么高兴和骄傲我们现在多么需要空军啊!”说到这里,她变得激动起来,“你们还没有看见,敌人多么欺负我们。我们在地面上打得他们还不过手来,他们就想靠空中轰炸来切断我们的运输线。
供应前方的吃的、穿的、用的物资,在后方堆得像山一样,可就是不能及时运到前面去。在隆冬大雪的时候,我们的同志,就是穿着单衣,戴着单帽,穿着单鞋在大雪里追赶敌人、歼灭敌人,迫使敌人投降!”说到这里,她停住了。她是医生,该知道多少发生在前方的这样动人的事情;每天都有多少难以想象的艰苦斗争。可是这一切讲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啊!她又改变语气微笑地说道:“这次回后方来,好多同志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打听一些空军的情况。可是,我这回实在是不能到机场去了。我们领了些急用的药品,听说现在前方的战斗又正紧张,我们要早一些赶回去。”她停了下来,又亲切地看着苏秀云,笑着说道:“你看,才几个月不见,你又变多了。个子也高了,颜色也更好看了。跳伞都学会了吗?”
“嗯。”苏秀云含笑地点头。
“怕不怕?”
“不怕,”苏秀云得意地摇摇头。
“多好啊!”谭燕又高兴又羡慕地说,“你们如今都是些天兵天将了。谁能想到,这么短的一段时间,靠我们这些人就把一切都学会了,都做到了呢。”
“是啊,”苏秀云带着骄傲而感慨的声音说道,“我们都做到了。可是为了这个,我们的党费了多少心血啊。大姐,你不知道,这些时政委的头发都白了不少哩。”
谭燕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她向远处的雪野深情地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机场隔这里很远吗?”
“有三十多里路。”苏秀云答道。她又惊喜地问:“大姐,你想去一趟?”
谭燕笑着摇摇头,说道:“不行了。火车大概只能停十多分钟,我看到你们也就高兴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老赵忽然热烈地说道:“我给你挂个电话,好不好?这里可以摇到部队总机,很方便!我直接摇到师部值班室,找政委跟你讲讲话!”
老赵的这个好主意也提醒了苏秀云,她喜悦地看了谭燕一眼。谭燕也很希望能在这里和政委通一次电话,但又似乎不完全相信地问:“现在能摇通吗?”
“嘿,能,准能!”老赵肯定地说,“你等一下,摇通了我来叫你!”说着就很快地向车站跑去了。
“他能摇通的,大姐。”苏秀云也热烈地说,“真的,我还没想到,让你跟政委直接讲讲话多好!”
谭燕笑着点点头,又说道:“让我去拿一点东西就来。”不一会,她又匆忙地从她们那节车厢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上面扎得严严实实的小竹篮和一封信。
一面向苏秀云笑着说道:“我估计到他可能来不了车站,又来个不认识的同志代表,就先预备了封信。”
苏秀云接过小竹篮来,笑说道:“好重啊,你给政委带些什么好吃的来啦?”
“这回,也有你的一半了。”谭燕道,“你不是最爱吃鸭梨吗?要不是怕东西多了路上不方便,我真想还多带几斤的,今年家乡的梨又丰收了。哦,我得在信上写一笔,免得他东分西分的倒把你给分漏了。”
“才不会分漏哩,”苏秀云说道,“在这儿,有点什么好吃的东西,他总是生怕我吃不上的。”她发现信里面有硬硬的纸片,喜悦地问道:“大姐,信里谁的照片?”
“这回跟孩子们一起照的。”谭燕也高兴地说,“你拿出来看看,几个月没见了,他们都长高长胖了不少哩,刚一见面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苏秀云从信封里取出一张大二寸的照片,上面是谭燕和两个孩子——一个六岁的男孩和一个四岁的女孩——合照的;两个孩子都天真地笑着,苏秀云看着说道:“小玲玲活像你,眼睫毛可长哩。你看,小平平还是那个顽皮劲儿,连照相也不老实,还做怪样子呢!”
谭燕微笑地看着她,忽然低声问道:“小苏,我们分别后你在个人方面有什么变化吗?”
苏秀云的脸顿时变得绯红,她懂得大姐问的意思,低着头羞涩地含笑低声道:“没有。”
“没有也好。”谭燕关心地点点头道,“现在正是斗争最尖锐的时候,我们全国和全军都正处在一个新的历史发展时期,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还年轻,不要那样早地把负担拉到身上,倒是好的。”
苏秀云仍然含羞地低着头,低声答道:“我知道,大姐。”不知为什么,当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她感到脸上有些发烧,心也跳得快了一些。为什么当想到“个人”问题的时候,她就不自觉地想起高骏涛的形象,想起那些难忘的经历,想起那换错的大衣和那团红毛线?为什么当她听老赵说高骏涛已经有了爱人的时候,她心中既为他感到高兴,又隐隐有一种难受的恍然若失的心情呢?啊,难道这就是爱情?这就是一个少女对自己所深深爱慕的男子的感情吗?
这时,老赵兴高采烈地从站长室的房子里冲出来,看见她们就叫道:“通了,通了!我都把政委请来了,就等着你讲话哩!”
谭燕喜悦地怔了一下,就跟着老赵往站长室走去,这时她倒觉得不知该在电话里讲些什么了。
大约过了五分钟,谭燕就从站长室里走出来了。苏秀云和老赵都在站长室外等着,老赵关心地问:“打完了?”
谭燕含笑地点点头,向老赵道:“谢谢你,赵同志。车停的时间不长了,小苏,我们再到站台上谈一会吧。”
“不,不,就在站长室坐一会吧,来得及的!”老赵热情而真挚地说,“你们先进去,我去弄点开水和吃的东西来!”
“不用不用,”谭燕连忙阻止道,可是老赵已经一溜风地跑开了。
她们坐下没过一会,老赵便一手提着热水瓶和两个搪瓷缸子,一手拿着两盒饼十跑来了。谭燕和苏秀云急忙接过东西。谭燕十分过意不去地说道:“你看,又要你费这样大的事;我是吃过饭的。”
老赵带着朴实的笑容,热烈地说道:“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又不能到机场上去,你不知道,看见你我们有多高兴,”他一面忙碌地打开饼干盒,一面说道。
没多大一会,老站长进来告诉他们,这列火车很快就要发车了,谭燕便起身要回车上去,苏秀云拉着她的手,老赵跟在她的后面,都觉得恋恋不舍。这时谭燕忽然又想起什么,望着苏秀云喜悦地说道:“刚才政委告诉我,说小黄已经到航校学飞行去了。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也忘了说给我听啊?”
“啊!”苏秀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我光顾问你们的事情去了,把这里的一些事情也都忘了。小黄走的时候他很难过,他对我说过,要不是现在党这样需要空军,他真想要求我跟政委说说,不让他去。这小鬼有点心眼,他担心他走了,政委就更不会照应自己了。”
“是啊。”谭燕也沉思地说道,“他要是学了飞行,一定会成为一个好飞行员的。”
在提到小黄的时候,她总是有一种像提到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的感情。小黄的那点文化,也是她在那些紧张的战斗岁月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出来的。
这时,苏秀云也喜悦地说道:“可不是;他就是不愿意离开政委,可对学习飞行是满有信心的。就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挺认真地问我:‘你说,等我回来,这些美国鬼子还有我打的吗?’这小鬼挺有意思,他还说:他将来一定要像老高那样的”
“老高是谁?”谭燕插问道。
“我们这里的一个中队长,”苏秀云竭力用平静的声音介绍道:“这个人在陆军就是个英雄,勇敢顽强,天不怕地不怕。他飞得很好,动作又快又猛,真叫人连眼睛也跟不上。就是有点儿太冲,团长说他,要没有命令管着,他真能把飞机开到敌人的窗户里去的。”
谭燕不觉笑了:“这么厉害啊?他跟敌人打过?”
“打过的。”苏秀云点头说,“他打起仗来就爱挑最厉害的打;他听说带黄杠的飞机是敌人的王牌,他就专打带黄杠的!”
“打下来了?”谭燕期待地问。
“打得好狠啊,听他们看见的人说,把敌机打的就连块像样的铁片也看不见了。”
谭燕听得出了神,感到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在前方,当人们有机会看到空中的激烈战斗的情景时,多么想看一看驾驶着我们的银燕的是一些什么人啊!当然,她再也不会想到,这个人,就是曾经在她的指挥下跟民工们一起抬过伤员的那个高个子战士。
发车的铃声响了。还站在月台上的一些人们都渐渐地回到车厢上去。谭燕同苏秀云和老赵亲切地握过手后,也要上车了,可是苏秀云又紧紧地去拉着谭燕的手,难舍地说道:“大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呢?你不能早些调到我们的机场里来吗?”
谭燕笑了,说道:“暂时还不能。等以后,等打完了仗再说吧。”说罢就上了车,当她在车门口向苏秀云和老赵摆手道别时,列车已经开动了。
苏秀云跟着列车走了几步,就渐渐跟不上了。谭燕还站在车门口,向她亲切地笑着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