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骏涛最后感到飞机已负重伤，确实无法挽救之后；他一方面为了不得不离开自己亲爱的战鹰而难过和留恋，同时也有一种欣慰和坦然的心情：因为他终于掩护了朝鲜战友，没有让朝鲜战友受到丝毫损失，尽到了一个志愿军战士的国际主义责任。在危急中他作出的最后一个决定是：在自己的飞机失去控制，发生爆炸之前，去阻挡敌人对战友的进攻，用燃烧的飞机去撞落那架最凶恶的敌机！
这时候，座舱后边的油箱都已燃烧起来。在浓烟和烈火的包围中，高骏涛感到靠着坐椅的后背特别灼热，他知道坐椅的椅背已被烤得滚烫了。汗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高骏涛血液沸腾，全身充满着一种巨大的复仇的力量。但是，他的头脑里依然十分沉着冷静；他准确而清醒地计算着疾速接近敌机的距离。他要在刚好撞上敌机之前的那一瞬间，按下跳伞的按钮，使自己离开飞机。早了，会使飞机失去操纵，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准确地撞下敌机；晚了——即使是一瞬间的迟误，也会失去脱离飞机的时机，这也是对人民不负责任的行动。当然，他毫不怕死；他自己的生命，早已交给了党和革命事业，在多少次出生人死的艰险搏斗中，他面对着死亡连眉头也不皱。但是正因为这生命已不是属他个人所有，他才不能轻易地浪费它；党和革命为他的成长费去多少心血，人民又用血汗把他培养成飞行员，敌人的生命能和一个革命战士的生命相比吗？他毅然采用这个行动，也正是出于对自己力量的坚定自信。
在敌机向他迎面射击时，飞机上的座舱盖被打碎了，炽热的火焰也蔓延到座舱里来，他的脸上火烧火燎地疼痛。但是他依然坚定地毫不动摇，一双炯炯闪光的大眼透过火光，紧盯着即将灭亡的敌人。如果座舱里着起火来，那么飞机很快就要爆炸了；他一定能在飞机爆炸之前，撞下敌机，高骏涛坚定地想。这时候，一切疼痛、危险都离开他远远的了，他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想法：把敌机撞下来！一定要把敌机撞下来，解除对战友的威胁，让强盗受到应有的惩罚！
两架飞机疾速地接近着，接近着高骏涛透过火光，看见前面的敌机越来越大，甚至看见了美国空中强盗那苍白的、在极度恐怖和绝望中扭歪了的脸。但是，那个美国飞贼怯懦恐惧地转头逃跑了。高骏涛决心要追上它，从后面将它撞落。可是，那个丧魂落魄的敌人，最后竟然自己惊慌失措地撞在山峰上，爆炸得粉碎了。
这副纸老虎的狼狈相，不禁使高骏涛暗暗好笑。这时，座舱里的火焰越来越大，不能再有片刻犹豫和迟疑了，高骏涛最后看了自己亲爱的战鹰一眼，终于决心地用力按动了跳伞的按钮
一股巨大的力量把高骏涛从座舱里弹射出来，抛向空中。他的头脑里还是清醒的，只是陡然间承受了那弹出座舱时剧烈的气流冲击，两眼一阵发黑，两耳嗡地发响，一时使他没有了任何思想和反应。但是很快地，他的身体好像猛地被一只巨手往上提了一下，接着便有了重量和感觉；他知道这是降落伞已经张开了。这时，他看见小江和朝鲜战友的飞机还在他的上空盘旋，便着急地向他们叫喊和挥起手来；他知道他们飞机上的油量都不多了，要他们赶紧返航。但是，他的叫喊他们又怎能听得见呢？后来，他看见小江向他留恋地摇摆了一下机翼，和那位朝鲜战友一起向后方飞去了。他这才放心地露出了微笑。他不觉仰头向上看了一看，在他头顶上的那顶白色大降落伞被风鼓得满满的，就像停在那里没有动。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在迅速地下降，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风吹得他的头脑更清醒了，刚才在空中由于那些猛烈的动作，汗水把皮飞行服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现在只觉得衣服贴在身上凉津津的。刚才他的背部被灼热的坐椅烫得发疼，此刻被空中的冷风一吹，倒减轻了不少疼痛的感觉。一种完成了艰巨任务后的胜利的喜悦，使他的心情感到非常舒畅。他向地面望了一眼，还离得很远；下面正是一大片丘陵地带，发着黄中带青的颜色。隐隐有一些稀疏的农舍，过去大约是村子，周围是连绵的群山，生长着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村庄旁边那青色的一片片，大约是正在成长的麦苗。
高骏涛知道，他跳伞的地区离前线不远，这里一定经常遭到敌人炮火的轰击和敌机的轰炸扫射，可是，居住在离前线这样近的朝鲜人民，依然在炮火中及时地耕耘了土地，种上了庄稼。高骏涛想起，在机场听政治处主任周文敏讲述朝鲜人民的英勇斗争事迹时，他听到过这样的故事：为了增加生产，支援前线，英勇的朝鲜人民在战火纷飞、弹痕累累的土地上，同敌人的炮击和轰炸进行着顽强的战斗；在耕耘土地时，有时候一颗射来的炮弹把扶犁的人炸倒了，另一个人就冲过去接过犁柄来继续耕下去。正如周主任当时激动地说的：这不仅是耕种土地，这是在冲锋陷阵；这战斗的土地上生长出的每一粒种子，都是用鲜血和仇恨灌溉滋润起来的啊！现在，高骏涛亲眼看到这一切，不禁在心中更加钦佩和尊敬：英雄的朝鲜人民多么热爱劳动，他们对生活具有多么乐观的信心和顽强的意志啊！
降落伞下降着，地面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了。突然，一个思想出现在高骏涛的脑海：如果按照现在的方向降落下去，很可能要降落在下面的村庄附近；那样固然自己容易被人发现，但弄得不好就会撞坏房屋，给朝鲜人民的财产造成损失。而且万一有敌机发现了他跳伞的位置，就会来进行轰炸扫射，那给朝鲜人民带来的损失就太大了。不，决不能这样！他坚定地想：宁可自己承担危险，也要降落到离朝鲜人民的村子远一些的地方。现在改变方向还来得及！这时，他毫不犹豫地调整了掌握方向的伞带，降落伞便按照高骏涛的意志，远远飘过村庄上空，向旁边的一片丘陵地带飘过去。
但是，随着一阵风力的加大，高骏涛的降落伞越飘越远了。沿着丘陵地带望过去，地势越来越高，那是一带连绵的群山；可以看出：山上遍布着大片大片茂密的原始森林。高骏涛十分清楚：如果降落到那些原始森林山岭中，不仅不容易很快被外面发现，及时得到援救；而且降落时也要比在宽阔的平地上危险得多，降落后还随时有遭到野兽袭击的可能。但是，想到他已避开了那个朝鲜人民的村庄，可以不给群众的财产造成损失，而且离开得远一些，可以避免敌机可能发现后进行的轰炸扫射，他的心就感到宽慰，决定就在这里降落下去。
从空中俯视那一大片原始森林，情景是极为壮观的，仿佛一块巨大的色彩斑斓的地毯，铺在起伏不平的地面上。地面已经越来越临近了，已经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森林中那些青的、红的、黄的颜色；积雪像一顶顶白色的帽子戴在森林上面。高骏涛用双手紧紧握着伞带，控制着方向；一面从那片连绵广阔的茂密的森林中，竭力想找出一个看得见地面的间隙，免得降落下去时挂到那些高大的树干上。但是，因为树上的积雪和地面的积雪混在一起，而且森林又十分茂密，不容易找到这样的地方。现在已不可能再作细致地选择了；他决心就从树丛中落下去。只要不使朝鲜人民受到损失，他受点伤也不算什么。
越是接近地面，降落的速度也越加快了；好像不是自己在落下去，而是整个大地从他的脚底下向他迅速地靠上来，于是那些森林也变得愈加庞大和清晰了。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候，他按照在学习跳伞时练过的动作，两膝微弯，身体作出准备着地的姿势。最后的几秒钟似乎来得格外迅速，满是森林的地面飞一般的从脚下向他扑来，他只来得及看见洒满白雪的树梢越来越大，紧接着树枝的权桠从他头上和身边擦过，树林里发出一阵飒飒的沉重的响声，有几根树枝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只感到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拉回到地面上来似的猛地顿了一下，双脚已经踏在盖满一层厚厚落叶的林中土地上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向后拉的力量使他站立不稳，仰面摔倒在地上，并且把他的身体向后拖了几步。好在地上有一层厚厚的落叶，并没有把人摔伤。他很快从地上站起来，向后面一看，原来降落伞落下时正挂在一棵高大的树干上。他又仔细地看了看，试着用劲拉了几下伞绳，挂得很紧，降落伞已经被尖利的树权刺破了，整个挂满了树干，看来很难拿下来，而且即使拿下来也没有多大用处了。他想，现在最要紧的是立刻走出森林去，尽快同自己部队取得联络，早些回去参加新的战斗。于是他从皮套里抽出那把锋利的伞刀来，几下割断了伞绳，把背在身上的伞带也都解下来。他把伞刀放回去，又拿出手枪来检查了一下，推上子弹，关了保险，放回枪套里去。从刚才在空中的位置上判断，他知道是跳在我们自己的地区这一边；但是他们今天作战的空域很靠近前线，因此也很可能遇到零散的敌人和特务。刚才他从空中看到这片森林面积很大，他得赶紧判断出此刻所在的位置和方向，想法走出这片森林。他站在那里，极力冷静地打量着周围，回想着刚才跳伞下来时看到的这片森林的轮廓，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森林里一片寂静。刚才在天空上是那样的辽阔和明亮，而此刻在这里，茂密的森林掩盖了一切，周围都是一片潮湿、昏暗和阴沉，使他感到仿佛站在一个覆盖着厚厚的绿色苔藓的地窖下面。林子里挺拔地耸立着一株株青桐树、白桦树、红松和一些他叫不出名字来的树木，密密层层，重重叠叠，好像没有尽头，把这个森林的世界与外界隔绝了。这些树木都很高大，古老，似乎从来没有人来砍伐过。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落叶，还有许多野花和灌木丛。大树下面生长着许多白色的、黑色的和粉红色的大蘑菇，像一团团色彩鲜艳的绒球，十分好看。林子里混合着一种树脂和绿叶的特有的香味；没有风，他觉得这里倒格外地暖和了。只是那寂静使人感到森林中仿佛是一个静止的、没有生命的世界。可是突然间，背后发出了一声惊人的响动；他急忙回头看时，原来是一只深黄色的、带着白色圆点的小鹿，从他后面不远的一棵大树那边窜了过去。但是，它跑了不远，又停在另一棵大树的前面，扭回长长的脖颈，竖起耳朵，瞪着惊奇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大约它还是头一次看见人吧？高骏涛看着它那严肃得叫人好笑的样子，不觉也顽皮地向它眨了眨眼。
那只小鹿看了一会，仿佛猛然感到自己还有要事在身，又突然地一蹿，箭一般的朝着森林深处跑去了。好长时间，还听得到它那渐渐远去的、踏在枯叶上的疾速的蹄声。高骏涛怀着一种愉快的爱抚的心情望着那边，他记得小时候在山上放羊的时候，曾经追赶过那跑得很快的、小巧玲珑的兔子，把它们喂养起来，还同它们建立过很深厚的感情。要不是眼下有比那重要得多的事情，他是真有兴致跟着那只活泼可爱的小野鹿一直追赶过去的。
接着，森林里就又变得异样沉寂了。根据刚才从空中降落时得到的印象，他判断出刚才小鹿跑去的方向是正南方。他确定了自己应当朝西北方向走；一来那边离森林的边缘近些，二来在那边可能更容易碰到我们的部队和朝鲜老乡。他迈开脚步，这时才感觉到全身已疲乏不堪，走一步路腿都很沉重。刚才在空中那场激烈的战斗中，全身的精力都紧张集中到了顶点；跳伞时倒也没有感觉出来，可是现在，当在这里停歇了这一会后，反觉得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因为空中战斗和刚才跳伞时的体力消耗，肚子也感到饿了。真想哪怕靠在那里休息一会，喝一点热的，吃一点东西，他的体力就会立刻恢复过来了。但是现在，他没有一点吃的东西，也不能够在这里停下来；他要尽快走出森林去同部队取得联系，赶回去参加战斗。他从地上抓了几捧干净的积雪，放进嘴里咽下去，心里感到好受了一些。在刚才激烈的空战中，无数次剧烈的旋转和跃升，全身的血都冲上头顶，两眼感到一阵阵突然发黑，现在下来后还觉得有些晕眩恶心。在飞机受伤着火后，越来越大的火焰一直炙烤着他，使他脸上、背上和手上的皮肤都火辣辣地疼。这时，他摘下飞行帽来，又抓起几捧积雪在头顶、前额和两边的太阳穴上使劲擦了一阵，感到格外清凉舒服，头脑里也清醒得多了。他这时才感到左边的脸颊上有些疼痛，用湿手一摸，沾满了血，他想大约是刚才落下来时被树权挂破的，一直没有觉察。现在他也顾不上这些，只是匆匆地用手擦干了血迹，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当他刚向前走了几步，有什么把他的腿用力地绊住了，他低头一看，原来他周围的树干和地上都布满了一种带着长长尖刺的锋利的刺藤，有一根缠在了他的腿上；他使劲一拉，那藤上的刺竟钉得那样紧，反倒把他的脚下拖得更乱了。他恼火地拔出伞刀，使劲割断了缠在他腿上的几根粗藤，好容易才拔下了那些挂在皮飞行服上和皮靴上的尖刺。高骏涛拿起割下的藤刺一看，这家伙又硬又锋利，看来似乎比铁刺网上的刺更厉害。可是他还没有想到，在这个森林里，这东西竟是那样繁密，而且一不小心触着什么地方，它还会像冷箭似的从树上弹射出来，扎进你的身体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