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不是本地人么?”见陶澍并没言及仙土,汉子却笑了起来。
“是啊,我不是本地人。”
“看你也不像本地人,本地人可没有你这样的血色呢!”
见陶澍承认不是本地人。于是汉子便暗自庆幸,“幸好啊!终究没有本地人发现!”他很是尴尬地笑了笑。
陶澍从汉子的手中接过篮子,见是大半篮的白泥巴,却是好笑。接着问道:“取这嘎泥巴何用呢?”见陶澍并不知情,也就放下心来,这位知情者并不会在他的碗中抢食。见陶澍长得并不高大,却是神采奕奕,天庭饱满,两目有神,根本就不是他所见到的乡民一般,一付蔫巴痨病模样,就坚信这个人并非本地人,可能并非凡人,就把这种“白泥巴”的秘密全告诉了陶澍。“这不是白泥巴,叫仙土,遭了旱灾了,庄稼颗粒无收,乡民就靠这仙土过活”,接着他又告诉了陶澍“仙土粑粑”制作的过程,带了陶澍来到家里,看他制作仙土粑粑。这哪是一个什么家呀,一问草棚,用土砖砌了个坑,吃在坑上,宿在坑上,这汉子单身,家里就他一人。因为单身,也没有章程,没有收拾,陶澍侧着身子挤了进来,在坑上的一角坐下来,汉子在坑底上狠狠地掏摸了一回,居然摸了一小撮已经干枯了乳白色的稻穗出来,放到一个瓦制的盆子里,用一根唤做擂槌的棍子,用力地磨了,居然磨得细碎,有如米糠,他又抓了一把野草的叶子,用手撕碎,拌了擂碎的米糠调匀,用手将这些仙土仔细地捏了一遍,将仙土中的碎石一一的捡了出来,就将米糠野草拌了,加水调和以后又捏成粑粑,将一块铁盖,置于柴火之上烧红,然后文火慢烧,将这仙土粑粑放置于铁盖之上,慢慢地烤制,不久就黑里透黄,煞是好看,又透出一些米糠和菜叶的清香。烤制以后汉子毫不客气地啃了起来,并不顾及客人的存在,他啃是啃了,只是下咽时却是十分费力,伸长着脖子,瞪鼓着眼睛,几乎是每咽一次,又是在吃亏一次,却好像一只鸭,在水里叉到了一颗田螺一般。看了汉子这付吃相,陶澍真想哭了,这是什么仙土耶!是泥巴,乡民吃泥巴了,谁之过欤?他只觉得两眼酸酸,于是伸手向汉子讨了一个,见客人伸手讨吃,汉子犹豫了一回,顿时又觉得不好意思,怠慢了客人,顺手捡了一个塞到了陶澍的手里。
“这是我一天的伙食呢!仙土不多了,树根树皮都已经剥尽,还好,我另找到了一处仙土。”
汉子用手抹了抹嘴巴,还很是庆幸自己。
“上头没有赈灾过么?”
“赈灾,谁赈灾,据说有仙土粑粑吃,就万福啦,县太爷认为仙土粑粑是好东西,还向朝廷作了折子呢。县太爷也因为发现了仙土粑粑这个好东西,还得了皇上的嘉奖呢!”
“赈灾,赈瘸子,知府大人把仙土粑粑向皇上作了推荐,皇上龙颜大悦,认为是天赐仙土,要知府大人谢天,用了千两银子,这千两银子谁出?不是全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了。东边的禹铁牛,不就是为这个派银的事,坐了聋子班房了。”
见汉子说到禹铁牛的事,陶澍来了兴致,于是竟是挖根追底盘问。汉子见这客人不是本地人,又是如此的挖根盘问,就有些警觉,侧着身子把头伸到外面,四处张望了一回,见并无他人,才很神秘地讲了几句:“保长吩咐的,禹铁牛妨碍公务,要杀头的,保长吩咐不准乱说保内之事,不过我认为铁牛是冤枉的。”
陶澍问清了,这汉子姓李,才四十岁,原来有一个家庭,一个儿子本来有十二岁了,患天花死了。妻子见儿子死了,急得发疯又值旱灾,食了几回仙土粑粑,竟是饿死。这李老汉讲了这些以后就不再言语,只是呆呆地看着陶澍。腊黄清瘦的两脸,高高突起的颧骨,蓬乱淡黄的头发,一双滞呆的眼睛,那白多黑少的眼球间或一轮,足以证明,这还是一个有思维的活人。李老汉沉默不语,陶澍心里明白,他不敢得罪保长,事实上他得罪不起。他从袋子里掏了许多的碎银塞到李老汉的手里,李老汉见状知是遇到了恩人,于是跪地拜伏。临别陶澍又向李老汉讨了两个仙土粑粑,说是要在路上充饥用。见李老汉不愿多言铁牛之事,无法,侧着身子出了李老汉之门,一路微服盘查,终于查了个清楚。原来是县令王维不顾灾民的死活,大灾年成,不报灾情,而是一味地邀功请赏,炮制了所谓的天赐仙土,知府也不顾实情,依了县令所报,把这仙土粑粑大肆地吹嘘而奏报朝廷。朝廷也是胡乱一气,居然下旨令知府代为谢天,花了千两白银要王维负担。王维又将这千两银子分割作为赋税摊派于民。这禹铁牛因为其父早已作古不在人世,县令的摊派其父不应承担,就与保长发生了争执,被保丁毒打一顿。于是不服上告县衙门,王维终究不好定决,于是就拖,一拖再拖地让这铁牛坐了聋子班房,案子的情况,已经十分地清楚了。
且说陶澍一路明察暗访,终于弄清了禹铁牛一案的原委,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连夜作了折子,上报朝廷。将湖南的灾情以及灾民的所谓仙土粑粑一同作了折子。关于这仙土粑粑的事,嘉庆早在辰州知府的折子上,就已做过批示,见陶澍又提此事,而且指出这仙土粑粑,实在是无法食用,就有些猜忌,辰州知府的折子中,对仙土粑粑的妙处描写得天花乱坠,而陶澍却唱了反调,孰是孰非,尚不明了,也就不予批示。见嘉庆并没有重视自己的折子,陶澍来了蛮劲,他也清楚这样的使蛮劲,说不定圣上龙颜一怒,自己有可能身首异处。但他觉得食君禄、操君事、死君节,就是身首异处,只要能让天下的百姓,不再食仙土粑粑,也还是值得。于是他接二连三地上折,接二连三的重奏此事,而且要求陛见。见陶澍如此执著,霸蛮。嘉庆无法,宣他便殿见驾,虽然自己的霸蛮,终于打动了嘉庆。但这便殿见驾,却真的意味着他陶澍的苦谏成功么?他惴惴地来到了便殿,怀揣了汉子赠送的两个仙土粑粑,其中有一个被他咬了一口,尝了这仙土粑粑的滋味。嘉庆终于来了,满脸的怒容,陶澍拜伏于地,山呼了万岁,嘉庆启齿相问:“陶爱卿,三番五次的参奏县令知府不知是何用意?”嘉庆一开口,就以天罩地的口气,几乎让陶澍无话可答。
“关于仙土粑粑一案,辰州知府的折子里已经写得清清楚楚,朕已下旨让其代为谢天,朕已经与你说过多次了”。
“启禀万岁:“微臣身为御史,振朝纲,肃吏治,本微臣职责所在,虽是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微臣所奏,乃句句属实。关于仙土粑粑一案,微臣已经查实,所谓仙土实乃江南一带贫瘠的白嗄泥,根本不可食用。贫民食了,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时间久了,无疾而终,微臣已取了两个所谓的仙土粑粑,其中一个微臣已经尝了,特呈圣上御览”。
他跪呈了一个仙土粑粑。嘉庆接了,拿在手里把玩了一回,觉得很沉,命太监尝了,太监连吐,陶澍当了圣面,再一次尝了,在吞咽之时跟那汉子一样,伸长着脖子,睁鼓着眼睛,很是吃力的样子。见陶澍吞食时的模样,竟把嘉庆吓了一大跳,他心想:“这仙土,终究是些泥巴,泥巴真的能食么?”也开始有些动摇,接着派了钦差,日夜兼程,来到禹家庄,取了家家户户食用的仙土样品,呈献了嘉庆。这仙土粑粑同陶澍所呈一模一样,嘉庆命朝中大臣当朝食用,在吞咽之时,没有一个不是伸长脖子,睁鼓眼睛的。第二天早朝,大臣向嘉庆汇报了大便的情况正如陶澍所言一般,只听到“嘭”的一声,好像有一粒石子掉进茅厕,溅得满屁股是粪水。
“陶爱卿,既然情况属实,事情该如何处理?”嘉庆问道。
“启禀万岁:微臣以为,应请万岁敕下该地方官,速行出示,凡有谷之家,于零星粜买,不得阻滞。再者减免赋税,开仓放粮,以解燃眉之急,速将县令王维及辰州知府交付有司,追究其责”。
嘉庆听了,没有立即表态,却流露了赞许的目光。
三天后,突有黄门太监宣旨:“陶澍接旨:湖南灾情一案,白县令以上瞒报灾情,以至于民生如此,特令尔为钦差,代朕查处,钦此”。摆了香案,跪接皇上圣旨以后,陶澍夜不能寐,湖南旱灾的一幕一幕,时时浮于脑际,那李老汉的所为,他感到悲哀。然而,他奉旨替天行道,毕竟该怎样作为呢?
正是:
身居庙堂心系民,微服问情见真心。
执言不计身后事,千古社稷一干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