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左宗棠舁榇出关,誓以武力收复伊犁,虽然中俄双方没有开战,却实在把沙俄的满朝文武吓得要死。而曾纪泽死死地钳住这个主权的问题毫不让步,舌战沙俄,确实让沙俄大伤脑筋。如此一武一文的,一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一个铁嘴铜牙力敌群儒。这两个湖南蛮子的霸蛮功夫,终于让高傲得不可一世的俄国佬屈服了,随着《中俄伊犁条约》的签订,伊犁回归了大清的版图。
就在阿古柏不断蚕食新疆,同治的朝廷为战与和争得不可开交之时,在湖南长沙东北角隐士山脚下板仓冲的一个院子里,传出了一声声极为响亮的婴儿的啼哭。一个生命诞生了,这一天正是同治十年的四月廿一日,这院子的主人,叫杨书祥,是一个例贡生。此刻他正在五里外的一个私塾里授课呢。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正摇头晃脑,高声领读。却有家人气喘喘地跑了过来:“先……先生……大……大喜了。”家人闯进学馆,没头没脑的报起喜来,“夫人……生……生啦,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听了家人的报告,杨书祥高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起来。忘了自己正在教书,对学生高声大吟“白胖小子,先生乐之”,却拉了家人,拔腿往家里跑来。踏进家门,顾不得喘气,径直奔内室,抱了小子,左右端详一同。见浓眉大眼,额头宽阔,很是有些大富大贵之相,于是唤了家人过来,细细盘问:
“小儿落地之时,有何异样?比如室内有异香,有龙蟒之类现身?”家人搔了搔头,沉思了一回,摇了摇头答道:“好像没有,只是这异香小人没有注意,不过,小公子落地时,哭声洪亮,有若钟鸣。”听了家人禀报,杨书祥想了想:
“哭声洪亮?噢,对了,此乃异样也!”于是认定,小儿绝非凡品,必将受大命7=世。
其时,盘踞新疆的阿古柏正在发难,勾结英吉利、沙俄,驱逐了大清在新疆的驻军,自己称孤道寡。国事糜烂,此儿降生,不正应了乱世出英雄的预言么?他想到了曾国藩,“不是太平天国成就了文正么?”杨书祥异样地高兴,他希望小儿将来做曾国藩一般的人物,“济国于昌盛,使华夏而重生”,于是将小儿取名“昌济”,表字“华生”。
却说杨昌济,亦如其父所希望的一般,自幼就聪颖异常,年七岁,进馆发蒙,随父亲学,一本《三字经》,别人一年半载难得背诵,他十天半月就读得滚瓜烂熟,又极善于思考,遇事总爱问为什么。一日,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句,觉得这个“性”字极有意思,却终究有些不解,一日课余,随了父亲回到书房,便寻根究底地问了起来:“孟子日:有太极则有两仪,故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地之道日柔与刚,立人之道日仁与义。仁义者,性之所有,万善之宗也。”
“何为太极?”听了父亲所言,尽是之乎者也,终究不明,于是瞪了大眼问了起来。
“太极么?”杨书祥很是歉疚地笑了笑,“深奥得很呢,为父尚且不解,至于‘性’呢,简言之,乃秉性耳,‘人之初,性本善’讲的就是人生之初,性无善恶也。”
“常听父亲所言曹操、秦桧乃恶人奸贼也,其性也善呀!”
“是呀,曹操、秦桧,初生之时,其性也善,只是后来变恶、变奸的。”
“那么,他为何变恶、变奸呢?”
“这……‘私欲’之过也!”
“何谓私欲耶?”
“私欲……”杨书祥终于难以解释,他笑着看了看天真的小华生,充满爱意地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好好读书,将来你自会明白的。”却是十分含糊地敷衍了他。
“华生,>;15来做曹操、秦桧吗?”杨书祥敷衍了小华生,见其挖根究底,很是有些兴趣,于是又试着问了起来,“曹操、秦桧可是丞相呢!”
华生眨了眨眼睛,他不明白父亲如此相问之意,因此,很是有些着急,他涨红了脸连珠似地大呼起来:“不!我才不做曹操、秦桧!”
“那——做f可人?”
小华生想了想道:“做诸葛亮,不!不!做曾国藩,还是不,还是做岳飞好!”
“其实,做曾国藩好,曾国藩文为宗师,武为儒将呀!”
“我想还是做岳飞好,岳飞也是儒将呢!”“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他摇头晃脑,背诵起岳飞的《满江红》词来。
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华生的提问,又很是用心地试探了华生的人生志向,杨书祥十分满意,他当了半辈子的先生,教授过成百上千的学子,然而他没有发现如此大志之士,他的心里可甜啦,整日里笑眯眯的,似乎永远没有悲哀似的。
杨书祥终于没“笑”多久,却变得蔫巴起来了,他的妻子向氏得了大病,整天卧床不起,虽然百般医治,终究无效而撒手两去,是年华生八岁。向氏的仙逝,杨家好像一个盛满水的桶子,突然爆了箍一般散了,昔日的辉煌失去了光彩,杨书祥整日里郁悒寡欢愁眉苦脸的。杨书祥本来就患有肺病,平时药不离口,是一个药罐子。妻子弃他而去,正好像在他已经破碎的心上再加了一刀。他终于经不起丧妻的打击了,于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他干咳了一阵,咯出了许多成块的鲜血后,竟是昏厥了。他觉得自己一身轻松,没有了悲哀,没有烦恼,甚至没有了喜怒哀乐。他一直向前走啊,走啊!
前面竟是一片光明,他正想向这光明走去,却隐隐约约地听到华生歇斯底里的呼喊哭叫,他终于不忍心了。他清楚,他去了华生岂不成了孤儿呀?华生才十四岁呢,于是,他挣扎着……
他终于微微地睁开了双眼,又是一阵无休止的干咳,他又回到了让他心酸、让他痛苦的人世;他看到瘦弱的华生,跪伏在病榻之前失声痛哭,高声呼喊,他流泪了,他慢慢地伸出干枯的右手,在华生的头上,摩挲了一阵,轻轻地呼唤了华生。
“华生……起……来……”听到父亲轻声的呼唤,华生还真以为自己在做梦哩,华生擦了一把泪水,静静地站了起来,很是机械地坐在父亲的床边。
杨书祥又是一阵干咳之后,暂时地平静下来,他拉了华生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为……为父,病已得真,已是回天无术了。”他说,眼里噙着泪花。是的,他不愿离开这个世界啊,尽管这个世界充满血腥,充满恐惧,充满悲哀,充满凄凉,但毕竟留有一丝的希望,他相信他的华生是有出息的,会给他,会给杨家带来希望的啊!
“你已经读过《四书》、《五经》了,现在你该读读周敦颐、程、朱、陆、王之书了,你不是问太极是什么吗?
只是为父终不能与你解说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很是歉意的样子。华生哭泣着,十分懂事地点点头。他看了看父亲,只见他满脸通红,眼睛瞪得很大,很是费劲吃力的样子,华生的心碎了,他哭喊着:“父亲保重,父亲保重啊!父亲教诲,为儿谨记了!”见华生很是伤心,杨书祥笑了笑,却用手摆了摆,示意华生不要悲伤,示意他不要插言,“如今,国事糜烂,国将不国,乱世出英雄也,你可学曾文正矣。”
说毕,却反手往枕头下面乱翻,如此翻了一回,即唤华生:
“吾儿,过来”,听父亲呼唤,华生立起身,来到父亲头边,“为父已书曾文正治家格言藏于枕头之下,汝为父取出来。”
华生依了父亲之言,轻轻地俯身下去,又轻轻地将父亲的头端了起来,亦像父亲一般,在枕头下面摸找了一回,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包扎得十分精巧的小小的包袱,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呈送到父亲的眼前:“是它么?”华生轻轻地问道,杨书祥看了看,轻轻地接了过去。
“是,是它,为父一生以读书、做学问和教书为生,甚是清贫,无物遗赠与汝,惟有些许书籍,其中有《曾文正公全集》汝可常读,曾文正中兴名臣,其书其言,于治邦安国、修身齐家很有裨益。”他手指书柜。
他一一吩咐,又很是小心地打开了包袱,露出一个鲜红的丝绸包来,一层层掀开红绸,却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他轻轻地拆开信封,取出一叠的宣纸,得意地扬了扬说道:“此乃曾文正治家格言,为父誊录于此,珍藏数载矣,今遗汝,汝可细心体悟,终生受益。”
他把宣纸交付华生,并命华生打开念读:“曾文正治家格言:‘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常说常行,八者都好,地命医理,僧巫祈祷,留客久住,六者俱恼……
录曾文正治家格言遗华生。一’
华生读了,又仔细地看了看杨书祥的作注与诠释,不禁哭了。
“是啊,父亲清贫,身无K物,然而,这治家格言不是宝物么?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贵重的宝物呢?”
他终于读懂了父亲的苦心,他记起了七年前与父亲的一次对话,他终于明白,他想要做岳飞,为什么亲坚持要他做曾国藩的原因,原来这曾国藩可真有如此深奥的内涵。他双手举了父亲的墨迹,复跪于地,很是庄重地说道:“父亲教诲,为儿没齿不敢有忘!”
说毕起立,复取信封红绸,将墨迹慎重地包扎。起来,置于书房。
杨书祥从昏厥中苏醒,对华生一一地做了交代,但他终于没有逃脱死神的魔掌,他听完华生读了曾国藩的治家格言之后,满脸微笑,他不再干咳,亦不再言语,等到华生及守候的亲人反应过来,他们扯了数根棉绒,提着放在他的鼻孔前试了试竟发现,这些棉绒并不飘动了,见状,华生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华生很是悲伤地料理了父亲的丧事,又依制结庐父陵之旁,于此守孝三年,他丝毫不敢忘记父亲临终时的遗言。因此,时时刻刻以曾国藩的齐家修身之道约束自己,他一边守孝,一面读了周敦颐、程、朱、陆、王的一些著作,又读了《曾文正公全集》的一些篇章,学业竟是突飞猛进。守孝期毕,参加县府的考试,小试牛刀,即一路春风,考取了“邑庠生”,是年他十八岁。
华生考取了邑痒生,取得了一个初级的功名,确确实实让他激动了好一阵子,夜里睡到床上,一闭上眼睛,却满是曾国藩式的美梦了,真是“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他梦见他口吐凤凰出口成章,他中了举人,做了进士,他梦见亦像曾国藩一般,于千军万马之中运筹帷幄。他又在缔造一个什么“中兴”呢!大梦初醒,他自己亦觉得有些好笑:“嘿嘿,真是官迷心窍了。”但他又不敢松懈,要做曾国藩,这不仅是父亲的期望,更是他自己的志向,所以他开始学作八股文,苦练了小楷书法。
就在华生学作八股文不久,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堂堂大清,竟被一个小小的日本打得一败涂地,一个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又要去了大清的主权和数百万两雪花花的白银。于是国人震惊,其时光绪帝正举行会考,广东一个唤做康有为的举子,联合进京会考的一千三百余名举子,做了一个折子上书光绪。这康有为呢,他眼观了甲午战争的败绩,并不像其他大多数的国民一样痛哭、大骂一顿了事,却是坐到书房闭门沉思起来,居然发现了许多弱国的问题,就把它归结为“拒和、迁都、变法”等六条,于是依了这六条作了折子。但康有为的折子,就在军机处、大学士等这些人手里夭折了,康有为的折子终究没有送达到光绪的手里。在举子中却是尽人皆知,慢慢地国人亦知道康有为所为“公车上书”一事了。
华生原本希望成为曾国藩一般的人物,来缔造一个什么的“中兴”。但他听了康有为的一些故事后,却又暗暗地为康有为叫起好来,“是啊!非改革不足以图存也”,他竟发出了如此的感叹。国内局势的变化传到板仓,已经不再是原汁原味的了。华生终于发现,尽管自己已作经作了邑庠生,毕竟蜗居乡里,而显得目光短浅,孤陋寡闻了,他想冲出板仓。于是他选择了岳麓书院。就在华生择了岳麓书院,准备离开板仓之时,山东曹州府的巨野县,却发生了一起惊天动地震惊朝野的大事,也是这件大事,几乎改变了大清的命运,此乃后话,暂按下不表。
再说华生离开板仓,挑着简单的行李来到岳麓书院,其时大儒王先谦做院长。却说这王先谦,字益吾,号葵园,湖南长沙人也,同治十年进士,做翰林院庶吉士、学政、侍讲,后做国子监祭酒。王先谦做国子监祭酒时,慈禧太后身边一个唤做李莲英的太监,依仗自己是慈禧太后面前的大红人,狗仗人势,威武得不得了呢。朝臣为了巴结慈禧,于是大多拜倒在李莲英脚下自认学生。其实,这李莲英乃天津乡下一个破落户,又何曾进过一天的学堂门呀,斗大一个的不认得几箩筐,只是他有一手绝活,手脚极是轻巧,特善于梳头。慈禧太后对自己的发型极为讲究,对宫里梳头的太监很是不满,于是有人荐了李莲英。他受过腐刑之后,来到慈禧身边,初显山水,竟是让慈禧高兴得不亦乐乎,以后竟是离不开了,李莲英亦成了半个慈禧。太监弄权,乃乱国之祸矣,朝中大臣,几乎人人心知肚明,只是有慑于慈禧的淫威,谁也不敢开罪李莲英。王先谦却吃了豹子胆,竞不顾劝阻,向慈禧上了奏章,他搜集了李莲英的许多罪证,指出宦官弄权的危害:“……后汉之张让、明之魏忠贤,弄权误国,几致倾覆,其教训可谓深矣,今李莲英卖官鬻爵,以蔽圣聪,奸佞之徒,趋势而附,尊之为恩师,呼之为干父,此乃国之不祥之兆耳,微臣实为陛下、老佛爷担忧,极为大清社稷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