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孝宗皇帝继了皇位,一日坐朝,早有黄门太监拖了长长的鸭公嗓音高呼:“皇上有旨,众位卿家,有事出班启奏,无事退朝——”许久,见无大臣出班,孝宗准备罢朝离去,刚刚起身,却见大臣中闪出一人,手抱玉板,高声大呼:“臣王淮有奏!”孝宗刚刚离坐,猛听这么一呼,复得坐下,却是龙颜不悦。
“王爱卿所奏何事?”孝宗板着面孔问道。
“微臣以为,前朝秦桧,名为国相,实为国贼也,国朝致有今日,实乃秦桧所为,一日纵敌遂致数世之忧,今陛下欲震国威,张大义于天下,而雪靖康国耻,宜将秦桧削爵罢祠,诏告天下。”
孝宗御览了王淮的奏章,听了陈词,顿时吃了一惊,自觉十分棘手。“好一个一日纵敌数世之忧!这不正是一针见血,指出了朝之症结乎?”他有些高兴,有些激动。然而,这秦桧实乃太上皇帝左右臂膀,宠爱之臣,太上皇尚在,而罢其爱,天下人将作何想,他们会不会认为,这孝宗皇帝乃忤逆不孝耶?孝宗沉思,紧锁了眉头。见孝宗如此,群臣慌了,紧张兮兮地替王淮捏了把汗。大殿沉寂着,死一般的沉寂着。
此刻大殿之下,跪满了所有的大臣,一眼望去,只见满地翎羽,根根倒竖,好似一座菜园,他们像王淮一般默不作声地跪着。
孝宗一见,不禁慌了,连忙启齿:“众位爱卿平身,王爱卿所奏,待朕细思之后再议。”
“王淮所奏,实乃微臣内心所想,望陛下圣裁!”群臣高呼。
孝宗招呼群臣平身以后,即起身退朝回宫。见群臣激愤,乃拟一旨,将秦桧削爵罢祠改秦桧谥号为“谬王”,意为荒谬至极。孝宗小心翼翼地颁了诏书,如此十天半月过去,只见群情激动,欢声鼓舞,却未见太上皇出面干预,于是放心。他任王淮做了宰相,又依王淮所奏重新启用抗金旧臣,任陈贾做兵部侍郎,吴曦做四川安抚使,被罢官家居的著名词人、抗金名将辛弃疾亦重新启用做绍兴知府兼浙江安抚使。一时间,孝宗的天下真是驴嘶马叫,沸沸扬扬,人人摩拳擦掌,个个义愤填膺,大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气势。
却说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山东济南人也。其年二十三岁时,有个唤做耿京的农民见国难如此,朝无将才,乃聚义勤王。耿京的义举传到了辛弃疾的耳里,真个让辛弃疾激动不已!
“义士,真义士也!”于是辛弃疾心里生出许多的羡慕与景仰来,他弃了书本,竞不再做学问和一些中进士的事了。他约了数个朋友,写了文告,招兵买马,居然募勇二千余人。
他率了新募之勇,千里迢迢投奔了耿京,耿京命他做军中的书记。
耿京的义军同金兵作战,十分勇敢,打得金兵抱头鼠窜,溃不成军。金人吃了几次败仗后,不敢恋战,高悬免战牌,闭门静思了一句,乃得一计,使重金收买了义军一个小头目唤作张国安的。其时义军的发展真是神速,声誉极高,参加者络绎不绝,不久即发展到二十五万之众,成了南宋抗金的主力。耿京依了辛弃疾的意见,派辛弃疾南下与朝廷联系,请求朝廷收编。辛弃疾离开义军南下,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京城,讨了朝廷收编的圣旨,准备北返,却传来了噩耗,说耿京被张国安暗杀了,把辛弃疾惊得目瞪口呆。“天啦,如此这般,讨得了圣旨又有何用?”辛弃疾想想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而取得的成绩,想想义军浴血奋战所取得的战果,此刻将是灰飞烟灭,难道这就是天意乎?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欲哭无泪。他不敢逗留,乘了快马,不日赶回大营,只见大营空空,平时的严肃整齐、威武雄壮的风貌已是荡然无存。见辛弃疾回营,剩下的兵勇围了拢来,仅三百余人了。
这些兵勇哭泣着,谩骂着,瞪着双眼紧盯着。“是啊,群龙无首,岂不是一盘散沙?”他们茫然迷惘,何去何从耶?
辛弃疾的口袋里,已揣了皇上收编的圣旨,他们已是正牌的皇家军了,不再是游兵散勇了!辛弃疾想哭,但他没有泪水,他只有恨,他恨金贼,恨张国安,他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张国安安在?”他问道。
“暗杀了耿大哥后,张国安率了几个营的兄弟躲进了金营。”
听了兵勇的哭诉,辛弃疾沉默了,呆呆的静立了一阵,却突然发问:“耿兄待众位如何?”
“亲如兄弟!”众人齐声回答。
“好!天下岂有兄亡,弟不报仇之理?”辛弃疾立于营中慷慨而言。
众人听了辛弃疾之言,顿时热血沸腾,立即高呼:“为耿兄报仇,为耿兄报仇……”
众人高呼了后静了一卜来。此刻却有偏将问道:“书记,何以报仇法?”
“杀进敌营,活捉张国安!”辛弃疾斩钉截铁地说。
“杀进敌营,活捉张国安!”众人随声附和,又一次高呼。
“活捉张国安?”偏将冷笑着,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杀进敌营?书记,你不是天方夜谭吧,敌营有精兵强将五万余众驻守,有如铁桶,就咱们三百余众,岂不是虎口掏食,拿卵击石乎?”
听偏将所言,众人好像大梦初醒,竟是遇了热水的面条一般,耷拉着脑袋,蔫巴了。辛弃疾笑了笑,看了看偏将,又看了众人。他看到了那一双双渴望复仇却又十分无奈的眼睛,那一束束失望的目光。“是啊,以区区三百之众,以击五万精兵强将,岂不是以卵击石?”辛弃疾反剪了双手,来回踱了几步,冲众人神秘地笑了笑道:“总会有办法的!”
众人相信了辛弃疾。他们相信辛弃疾的为人,更相信他满脑子的学问!
辛弃疾打造了五十套金兵的盔甲,挑选了五十个精壮的亲兵,备了快马。他令余部骑了快马,于马后系了松枝,在离金营不远处待命。自己则率穿着金兵盔甲的五十名亲兵直奔金营。这些兵勇虽然不知书记所欲何为,但见书记亦与自己一般,一身金兵打扮,乃紧随不离。离金营不远,天已全黑,辛弃疾命众人下马,将马拴在树上,然后趋黑而行,至金营见灯火辉煌,欲径奔金营,却被金哨兵拦住:“哪部哪营的?”哨兵高声问。
“新降张国安部,奉张将军令巡逻归营。”辛弃疾大声回答。见辛弃疾回答自如,哨兵仔细地看了看,不好作梗。辛弃疾终于率亲兵入了金营。他们找到了张国安,其时张国安正与两个金将喝酒猜拳,高兴得要死呢!见辛弃疾率众而入,张国安大怒:“去……去……去,不见本将军正有事乎?”张国安一边喝酒,一边官气十足,挥手大骂。见这些兵勇并不听令,没有离去,又大骂道:“你们聋耶?”
“张国安!”辛弃疾大吼了一声。
“张国安听了辛弃疾的吼声,惊了一跳,朦朦胧胧地看了一眼,见是辛弃疾,顿时吓得全身酥软,两个金将见此,亦是缩成一团,呆若木鸡。
“可耻!”辛弃疾有了些语噎。此刻众人围了拢来,将张国安掀翻于地,以巾掩口,绑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将他塞到口袋里,抬了出来。
金将呆了一回,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一般,急忙大叫:“追……追啊……”
金营顿时号角骤起,乱成一团,大有敌人劫营一般。金兵你争我夺,争先恐后,自相践踏而亡者不计其数。金兵举着火把追来,辛弃疾早没有了踪影,只见前方马蹄声声,尘土飞扬,还不知有多少敌兵呢!乃止步不敢趋前。
辛弃疾做了祭文,将张国安绑赴耿京墓前,随着辛弃疾一声令下,张国安人头落地,染红了耿京的墓坟,众人齐跪,高声哭拜。
“耿兄,大仇已报。”“耿兄,九泉安息吧!”一声声的告慰回荡山谷,萦绕耳际。
拜祭了耿京,辛弃疾重整了旗鼓。
辛弃疾率众归了朝廷,同金兵开了数仗,打得金兵焦头烂额,大有当年岳元帅直捣黄龙的气概,因此,曾一度被委以重任,但不久遭到排挤,一纸圣旨将他贬了。而今已家居故里数十年,却又被重新启用。跪接了孝宗的圣旨,辛弃疾百感交集,竟是老泪纵横了。当年雄姿英发,而今两鬓斑白矣。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是啊,廉颇老矣,廉颇真的老乎?没有啊,廉颇尚能一饭斗米,肉十斤也。辛弃疾十分激动,于是挥笔填词,且以廉颇自喻。
辛弃疾做绍兴知府不久,即调任长沙太守,他离开绍兴,快马来到长沙。不久,择了个晴朗的艳阳天,带了两个随从,雇了一叶小舟渡江而来,踏上岳麓山的石级。听说是辛帅造访,张栻不敢怠慢,率了学子儒生夹道恭迎,一路行来,一路欢呼,让辛弃疾激动不已。、“不知辛帅驾到,有失远迎,祈望恕罪!”张栻笑着迎接道。
“辛某无故打扰,敢劳先生如此看重,实不敢当!”辛弃疾谢道。
辛弃疾快步上前,挽了张栻的手,并肩而行,学子儒生后随,一路浩浩荡荡进入书院。辛弃疾参拜了孔孟圣人,同往山斋,早有学子泡了上等龙井,敬呈辛帅。辛弃疾接了茶,而置于几,乃立身山斋,张目四顾,见山斋虽是小巧,却是雅素,充满着书香,充满着儒雅,乃对张栻赞道:“先生真乃竹林高士也。守如此一方净土,传经授道,读经解惑,就是神仙亦不过如此逍遥也。”
“辛帅乃国之栋梁,朝之廉颇,神威盖世,岂是小儒燕雀之志耶?”
“先生过奖,先生过奖矣!辛某一介鲁莽,纵有大志,终究不过刀光剑影,浴血沙场,岂有先生高洁、儒雅乎?”
“非也,辛帅过谦矣。想辛帅如此文韬武略,我朝更有何人可出其右?”张枝的赞誉确是出于内心的,他敬仰辛弃疾,敬仰他的文词,敬仰他的爱国精神,他轻轻地吟起了辛弃疾的词章来了:“起望神州衣冠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风起,听诤诤陈马檐间铁,南北兵,正分裂。”这与当年岳将军的“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又有何别?“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好一个“了却君王天下事”哉,张栻轻声吟读,辛帅亦轻轻击掌和鸣,余音缕缕,久绕山斋不绝。张栻吟毕,竟生无限感叹,他的眼眶有些湿润,朦朦胧胧的,他好像看到了张浚,看到了张浚驰骋疆场的英姿,看到了“离符败绩”后张浚的痛苦,看到了沙场秋点兵,看到了“金戈铁马”,刀光剑影……是啊,身处竹林,听吟读的弦歌,伴松涛而枕风月,早观金乌东升,晚看玉兔西坠,似有无限乐趣,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甚至无悲无喜,四大皆空。然而,此乃大丈夫所为么?张卡式心里想,不禁有些自怨自叹。“国难若此,为如此一迂儒奈何?”
辛弃疾笑了笑,忙以手示意:“先生过谦,先生过谦矣!
先生承张老相爷之家风,又承五峰先生之衣钵,可谓至忠至纯,伺‘谓迂儒者?先生高足吴德夫,乃当朝英才也,子寿,鲠臣也,若非先生细心调教,焉能若此,先生岂不闻当年李太白醉酒草蛮书,而退数十万精兵的故事乎?”
张栻听了辛弃疾的抢白,心情自然有了些平静,他没有驰骋疆场,然而他的弟子替他做了,毕竟给了他些许的慰藉,他也很尴尬地笑了笑。
他们谈了许久,谈了过去,谈了现在,也谈及未来,他们大骂了秦桧,盛赞了张浚,几乎品评所有举足轻重的朝臣,从辰时谈到午时,从午时谈到申时,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其时,张栻的书案上,堆放着学子的文章,辛弃疾抽读了几篇,其中一篇署名赵方的文章让辛弃疾看了赞不绝口:“此文精矣,大气也,观其议论必豪杰也。”
辛弃疾手指文章与张栻看,“先生所育之材,皆天下奇才也,先生更有何不足乎?”
见辛帅盛赞赵方,张栻真是有些心花怒放了,于是唤了童子,知会赵方,令赵方来见。
却说这赵方,字彦直,衡山县人。其父赵棠,当地大儒也,早年师事胡宏,与张栻有同门之谊,张栻拒赴秦桧诏见的故事,经胡宏说了出来,让衡山的大儒敬佩得五体投地,就冲这一节赵棠对张枝就极为崇拜,于是千里迢迢,将赵方送到了岳麓书院,而拜师于张栻的门下。张栻见过赵方后,见他机灵聪颖,十分可爱,其德才可造,有意栽培。入了书院不入,赵方学业大进,成了张栻的高足爱徒之一。
童子领了张栻之命,离开山斋,来到半学斋,见赵方正埋头苦读,童子乃轻拍其肩,把赵方惊了一跳。赵方回过神来,见是恩师童子,乃苦笑:“你啊,真是……”
“彦直,大喜也!”见赵方回过神来,童子神秘兮兮地告诉赵方:“你的一篇唤叫《礼记》的文章,被辛帅看中,辛帅高兴着称赞你呢!先生使了小人过来,知会于你,叫你过去。”
赵方听了童子所言,知是恩师呼唤,不敢怠慢,赶了过来。来到山斋门口,见先生与辛帅谈兴正浓,十分投机,不敢造次,乃于门口徘徊。张栻见了,忙招手示意。
见恩师招手让进,赵方慌忙行了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