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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民国十六年,也就是如今叫做1927年的初秋,8月14日,扬子江出海口那个名叫上海的城市的一家报纸,抢先发出一则新闻:浙东四明山麓溪口镇玉泰盐铺已故掌柜的填房所生的爱子,经过多年的纵横捭阖,终于在他不惑之年功成名就,登上中国政权最高宝座的蒋总司令,一夜之间突然宣布辞去本兼各职,下野退居故乡雪窦山“还我自由”起来。

许多年之后的今天,大多数中国人对此事已知之甚少,即使知道的也早已忘却,未曾当作一回事。因为事实上,综观这位已作古多年,至今暂厝在台北郊区大溪镇慈湖行馆黑色大理石棺廓里的故人一生的政治生涯,自从其发迹以后,虽几起几落,却从未真心实意地退出过政治舞台,即使在他六十三岁那年,终于被赶出中国内地,也没忘在那岛上紧握大权。此事只在若干年之后,才被史学家们用“春秋笔法”简略地录上一笔:“第一次下野”;至多也就像太史公评史那样添上一段评语,说这次下野只是这位深谙中国传统治术的强人生前多次“以退为进”战术中的一个小插曲如此而已。

然而在当时,这小插曲却委实震惊了政坛。斯时中国的政治舞台颇似传统京戏的高潮处,各路人马拼搏厮杀,煞是热闹。当时台上公开厮杀的两大阵营,一方是经过江南之役后溃退江北,但又秣马厉兵准备反扑的北洋军阀;另一方的好几个派系除了共同对敌外,又相互间暗里明里摩擦得不可开交:武汉的汪精卫、南京的桂系、中原的冯玉祥、阎锡山,加上西山派、长衫党,不一而足。而最露锋芒,堪称主将的自然是本书开头所说的总司令。讵料如今主角突然下野,犹如紧锣密鼓的武打戏中的主将猝然溜下台来,不惟台下观众感到惊讶,连台上各方也诧异不小。人们因着各自的利益,有的窃喜,有的静观,有的惊恐,有的摸不着头脑。总之,用句中国的俗话:兹事体大。

但政界掀起的波澜,比起另一群人的惊讶,反显得逊色。这群人数目不多,且大多不参政,俨如另一个世界的人物,居然也对这纯属政界斗争的事件关注异常,其程度甚至不亚于政界的那些大人物。

这群人的名字,在中国,书称“堪舆家”,俗叫“风水先生”。

中央王国历史渊远,文化深广,三教九流十家,枝枝蔓蔓丫丫,可谓生生繁密,于经史子集那些正宗文化之外,居然还能把阴阳术数占卜算命当作学问兼容并包起来。这神而玄之高深莫测的学问始于何处何时,未加深究,大概是渊薮于图腾、易卦之类吧。《汉书bull;艺文志》把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尽称之为“术数”,到了后世,则专指星命、相术、拆字、起课、堪舆之类。其中的堪舆,按字面解释,“堪”即高他,“舆”系俗谷,望文生义,就是研究给活人住的阳宅或死人睡的阴地的风向水流,来占卜祸福凶吉的学问。据说汉代的青乌子精通此道,故亦称“青乌之术”。

按说这“青乌之术”生于民间传于民间,很难和政治搭上界,偏是中国的事情也怪,任何学问都能和政治“联姻”,这远离政治的“青乌之术”竟也奇妙地攀附上了政治。历史上不少名人尤其是帝王,特别是其中的名帝王,如秦皇汉高唐宗宋祖的家乡,均被描绘成为出真龙天子的人杰地灵之所在,他们祖上的窀穸之地也被说成是龙气贯天的风水宝地。

事情本来在上文所说的辞职事件前半年就露出端倪。那位戎装盔甲的溪口武岭蒋氏二十八世孙率领北伐的南军打下浙江,兵临上海,威逼南京,正所谓“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之际,全国各地,近到本省的台州、绍兴、处州,远到江西湖南四川乃至河南陕西山东北京,那些有名或无名的阴阳堪舆家,带着同样的罗盘和不同样的有关书籍,不远千里万里,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风尘仆仆地赶到溪口,考证起这位政界明星的出生之地及其祖先坟墓的风水来了。这情形很像某处发现了金矿,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淘金者。所不同的一是采金子,一是挖“皇上”。其实金子虽贵,终不及皇上值钿。富贵相较,富不如贵:富未必贵,贵必定富此乃亘古不易之真理。当然,此是题外话,暂不赘。

且说这些神秘的堪舆家奔波堪踏,经过细致的寻根觅迹,又进行了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由近而远,由古到今的综合、分析、研究、对比······之后,却不知何故,在关于溪口是否是“龙的故乡”问题上产生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学术结论”。就像当时政界大致分为“拥蒋”和“反蒋”两个阵营一样,堪舆界也形成泾渭分明的两派:肯定派和否定派。而尤为希奇的是,前者都是西装洋服的江南新秀,后者却多是由长衫马褂裹包起来的北方夫子。

江南才子们坚认:溪口应着四明余脉,吴越王钱鏐曾驻跸于此,青龙白虎,崇山峻岭,确是藏龙卧虎之地;蒋氏府上丰镐房、摩诃殿以及距镇八里的名刹雪窦寺均瑞光呈祥,仙气焕发;至于其祖上窀穸地的风水,尤其小白山上的蒋母之墓,端的是三五百年才出一个真命天子的“龙脉”,后代承大统是毋庸置疑的。

但北方的怀疑派却针锋相对地指出:溪口风景虽好,风水却平平。如同一个人脸蛋长得俊,却并不一定有好相一样。泱泱大国,风景令人陶醉之处多的是,有好风光而无好风水,断断算不上“龙脉”。至于蒋氏祖坟,也并非如此神奇,大不如河北冯、山西阎,甚至不及孙传芳吴佩孚张作霖等北军大帅祖上的冥宅。不仅如此,那些北方的否定派除了上述微观的堪舆术数之外,还抛出了一个宏观的地域理论“北方中心”说。他们认为,中国历来北阳南阴,北强南弱,北刚南柔;自古以来之帝王,咸出在长江以北华夏始原地的中原,江南蛮夷之地只能冒出几个唐伯虎徐文长祝枝山之流的才子,至多也只出几个辅佐皇上的宰相尚书,向无出真命天子之例。即如祖籍岭南的孙中山虽号称“国父”,也只做了几个月名义上的大总统,最后还不是让位给中州袁项城?甚至由此引申开去,竟考证出古往今来只有强焊的北方征服阴柔的南方,绝无南军打败北军的先例。即使如发迹于岭南两粤间的洪杨流寇,纵横千里,占据了大半个中国,但最后也只是在江南石头城里盘踞过一阵。这奇谈怪论有否传入总司令耳中不得而知,听说了是否会作为“利用迷信以作反革命宣传”也难以推测。反正事实是不久之后,这位出身之地的风水颇有争议的南军总司令顺利地打到长江,并在石头城里登上大位,此言论才不攻自破,这场争论才以“肯定派”获胜而渐趋式微。但代之而来的是另一种言论:仍认溪口非帝王之乡,即使蒋氏坐上龙廷,其出身仍有蹊跷,甚至有人断言,此人系曾带发修行后改嫁的其母王太夫人带胎而来,而其祖籍则在中原某地云云如果人们没忘记的话,多少年之后有个化名为唐人的文人写家在他那部洋洋三百万言的《金陵春梦》里,也有河南逃荒而来的“郑三发子”之说,其源盖出于此。但即使如此,北派总有强词夺理,至少是“学风不正”之嫌。好在事实胜于雄辩,南派既已得胜,不妨来个宽容,未加置理了。

讵料如今蒋氏突然下台,自然使这场本已平息了的风波重又兴起,一切翻了个个儿。北派奔走相告,弹冠相庆,道路纷纷:“我早说过”,“我就知道”。南方“肯定派”却像是挨了当头一棒,蔫了。虽有几个坚定者仍不死心,筹划着作进一步的复查,但终因各种原因未付诸行动,只得眼睁睁地任凭对立派欢呼雀跃,但心里却在暗暗地反省:莫不是自己那套青乌之术真的出了什么纰漏,需作进一步的研究、校正,或者需要另觅“学术”新路不成?······

泱泱大国,毕竟不愁没有奇人。

就在这场堪舆大论战之际,偏有一人不随俗流,定要寻个究竟,堪个明白。

此人姓易名养吾,祖籍山东曲阜,却生于常州武进,西装打扮,又蓄须留髭。易先生年方二十出头,于堪舆窀穸却深得造诣,甲于伦辈之上,而且独树一帜,别成流派,自号为“易派”。事实上,无论从专业学识或者祖籍身贯来说,易养吾先生都既非南派又非北派,即便从自身功利言之,也无所谓崇南抑北或者扬北非南:他曲阜祖父拥有八百多亩地产,乃父又在苏锡常一带经营着相当殷厚的实业,用句俗语,是“廿亩棉花廿亩稻,晴也好雨也好”。故所以能超脱于堪舆界之地域偏见,纯纯乎搞他的“学术研究”,尽可以天马行空云游四方。前不久他就汲汲于大江南北,踏遍当时几乎所有名人的家乡。这会儿听到关于溪口的风水之争,便风尘仆仆地赶来,非要到实地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且说易养吾先生轻装便服,拎着一只手提藤匣,悄悄然来到溪口,照例也是先堪踏观测镇上周围的山势水向。这不看犹可,一看就不由得击掌叹服:且不说那古柏参天郁松翠樟的武岭城隘,赛比似一道天然屏障,把个古镇溪口守护得盗甲般严密无缝,早给人一种固若金汤之感,单说那九曲十八弯的剡溪,正绕绕缠缠练带似的从镇边擦身而过,把那三里长的临溪小街,装扮得别具一番风味韵致。那溪水潆洄潺潺,不时跃出几条小鱼扑腾欢跃,间而又徜徉在水底清澈的鹅卵石缝间,更让人赏心悦目如鱼之乐。远望剡溪对岸,群山场角之间,依稀缀着几个被白云烟雾氤氲着的村落,真个把小镇罩于一种若明若暗如恍如惚的氛围之中十几年后,当易先生在他那读高小的儿子的国文课本上看到一段描写武岭溪口胜境的散文,虽然对那位后来任国民党宣传部长的姓董的作者于字里行间吹捧阿谀“今上”很是反感,但也不得不承认文中所绘的溪口景色倒也并非言过其实果真是不俗不凡之地啊!

然而易养吾先生的赞叹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就被新的疑虑所替代。那是在接下去看了蒋氏祖上坟墓之后。且不说石鳝岙其祖其曾祖之墓,均非宝茔龙地,即连那显赫壮伟的蒋母王太夫人之坟茔,虽然正大兴土木,在墓前半山腰里建造庐屋、牌楼和墓道,算得上气派海威,还题了不少当今名人包括孙文吴稚晖谭延凯等人的手迹墨宝,但照易养吾的易派理论观之,风水也不过尔尔,至多只能算子息繁衍发达而已,断无出国君帝王之祥气。

这就很使易养吾先生纳罕了,甚至很是失望。当然并非由于未能发现真正的“龙脉”而懊丧而遗憾,如别的风水先生那样。如上所述,易养吾先生从事堪舆并无半点功利目的,蒋氏是否真命天子能否坐上或坐稳龙廷对他来说毫无干系,他只是搞纯学术的调査研究而已。倘能真正弄清这里的风水好坏倒也罢了,易先生的苦恼在于这里整个山势地形气派之宏伟和蒋氏祖上陇地之一般形成一个难解之谜。莫非此地还有更好的坟墓尚未发现?他想。随着这疑问越来越深,易养吾先生要寻根究底查个明白的决心也越来越大了。于是在此后的几天里,他又踏遍了能够查得到的蒋氏祖上十几代的坟墓,还一直跑到濒临海边的宁海山岭、鄞县天童寺和玉皇岭,然终无新的发现和突破。

住在溪口剡溪旁半边长街一个小客找里的易养吾终于有点泄气了。所幸店主是个热心肠的小老头,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就好生款待,拿出溪口千层饼、奉化芋艿头等当地土特产招待。虽然易先生丝毫没透露过自己的心事,甚至连真实身份也不曾亮露,但那店主却像是知晓他的心思似的,陪着他聊天,用浓重的奉化土话讲一些溪口的典故逸事,特别是说到雪窦山、千丈岩时,更是绘声绘色透出几分得意,还不时夹上一点民间传说或佛教故事,什么屠夫成佛、双虎听经,还有宋朝仁宗皇帝梦应古禅之类。说着说着,就说到蒋介石,说他们是同族,他虽然年纪大,论辈分却叫蒋介石为叔公。

“客人依不晓得,这雪窦寺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哪!是天下禅宗十刹之一哪!唐宋元明清五个朝代,五毁五建,香火越来越旺。所以俄叔公家里世世代代信奉雪窦山菩萨。特别是伊姆嬷,就是王太夫人,俄叫太婆的,还有伊夫人,俄叫叔婆的,都信了一辈子。俄叔公当年跟国父搞二次革命,反袁大头,被通缉落难,俄太婆到寺里忏念,俄叔公果然平安无事渡过难关。所以,俄叔公自己也相信着哪!这次伊下了野,就在山上住了好二厢,还请来一位有名的和尚叫做什么······什么太虚法师的来讲经哪!”

见易养吾先生听得认真,店主老头越说越起劲,“侬不晓得呢!侬莫看俄叔公眼下辞职下了野,没一点花头了,可只要有雪窦山菩萨保佑,就不愁过不了难关哪!侬勿晓得,俄叔公还请一个大法师算命哪!那和尚说伊命里是‘飞龙在渊,腾骧在望’就是说好运在眼前。俄叔公这才安安心心地离开,妄讲不久要去东洋白相噢,当然啦!伊能不能发达和俄也呒啥搭界,俄是小小老百姓,百姓虽然老,却是顶小顶小的;虽讲是和伊同宗,可是天上地下,俄也沾不到什么光,也不想沾。俄只盼着生意好,多来几个像先生侬这样的人客,俄就满足了。先生侬莫烦恼,有兴趣不妨去雪窦山散散心用不着爬山,叫一架‘爬山虎’轿子抬上去就是了俄叔公每次上雪窦山总是坐这种轿子······”

易先生来溪口六七天了,不可能没听说过雪窦寺,但就是没有上去过。这与其说是因为几天来沉湎于蒋氏祖坟风水,奔波辗转,未得有暇,还不如说他对寺院庙宇兴趣不大。易先生醉心风水,周游四方名山大川,寺院自是见过不少。也惟此,便觉得那寺啊庙的一律红墙青砖泥菩萨,无甚新鲜。而且从感情上来说,易先生总觉得天下好风景净让寺院庙宇所占,且其中不乏好风水。就在去年,他在四川乐山脚下看到一个上好坟地,却偏在一座破庙旁,庙破,住着几个破和尚,自是动弹不得。看来无论活人还是死人,总是奈何不了泥塑木雕的菩萨的。这就很使他耿耿于怀,以至于对寺院庙宇之类有着一种职业上的成见甚至偏见了。

眼下听店主说到蒋氏和雪窦山的关系,他倒也来了兴趣,非得上山一看究竟不可。他不想坐轿,当即就轻装简行,独个儿走上山去。

时值深秋初冬之交,浙东的气候仍是所谓的“十月小阳春”。漫山遍野的枫叶像是染上一道以红为主又缀上五颜六色的画图。上路刚走了半个时辰,易先生身上已起了汗津。来到半山腰,施面一个三开间的小亭,上写“人山亭”三个字。山路穿亭而过,然后就变得陡峭,而且逐渐蜿蜓曲折,不多久就进入一段茂密的竹木遮掩起来的小径,隐约又见一个亭子,近了,才知道叫“御书亭”。易养吾在亭中石凳上小憩片刻,见了几句横七竖八的“某地某某到此一游”的歪字,又俯身低头继续上路。走着走着,眼前霍然一亮,出现一个难得一见的山中小平原。那平原周围挨次豪立着九座峰峦,分别凝成各式不同的姿态,栩栩然如行空之天马,或静卧之佛佗,或含苞之花蕾,或出土之春笋。尤其那正中的主峰,更像一个巨大无比的乳房,乳峰脚下,一排郁郁葱翠的松柏后面,静静地眠着一座古寺。

这就是雪窦寺了吧?

易养吾正欲往寺院去,忽然听见一阵隆隆之声,像天边雷声,似远似近,似隐似现。这是什么声音?易先生好生奇怪,折转身,穿过几块田地,再登上一条小径,那声音越发响了,到半山的平台上,骤然间如轰鸣一般,仿佛林中的松柏毛竹一齐在呼啸摇撼。易先生奔上几步来到山岗,忍不住惊叫起来:“哦哇!”对面山岩上一道万仞高的瀑布,像是巨大的乳白色的垂帘,从崖顶挂到深潭。崖之半壁有一块巨石相隔,那飞流直下的瀑布,到那巨石间猛地一撞,仿佛爆炸开一般,粉碎为万千雨珠,再飘洒开来,化成白茫茫一片水雾,随风拂扬,俨如万千道青烟弥漫在万千张轻纱细绉之间······

易养吾先生不由得呆了这就是店主所说的千丈岩了吧!如同听别人介荐一部好书,期望过高,看后常会感到不过如此一样,通常所谓的好景色,若先听别人渲染描绘,实看后也大抵会失望。但眼下这景象却大大超过店主所述不知多少倍。易养吾久久地伫立着,竟有点不忍离去,或许根本就是忘了离开。直到觉得身上起了寒意,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沿

着鹅卵石小路继续往上攀。不一会儿,身子热起来,眼前又倏然一亮,像划过一道霞光,转头一望,那千丈岩下忽然布上一道彩虹,横架在两座山峰间,那色彩之绮丽,气势之壮观,直让易养吾先生眼花缭乱,心里更是涌上一股热浪,浑身上下都振奋了似的,脱口赞叹道:

“好风水!”

刚落音,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吆喝:

“好风景!”

易先生一愣,抬头一望,见上坡有一块平台,平台上又矗着一个亭子。亭子边的石凳上坐着一个老年僧人,那僧人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微闭双眼,端坐着入定一般。易先生心里纳罕:这和尚不在雪窦寺里念经,却来到这地方端坐;而且对着我的一句“好风水”竟应答出“好风景”来,想来倒是不俗莫非他就是太虚法师?易养吾不敢贸然直问,就上前施个礼,恭恭敬敬地问:

“请问师父,此地名叫何处?”

那老僧眼也未开,反问道:“先生所说‘此地’是何意?”

易养吾一愣怔。

“此地是指你脚下之地吧?”老僧依然闭着眼说,“地连地,寰宇相连。大而言之,你脚下之地便是‘天下’,西人所谓地球是也。退而言之,则是中华大地,次之浙江,次之甬地明州,次之奉化溪口,次之四明武岭,次之雪窦山,再次之妙高台。此皆俗人之谓也。照吾侪出家人所谓,此地脚下,乃屠夫成佛之处,双虎听经之地是也!”

易养吾怦然心动,为老僧的睿智禅思,也为眼前的这块神秘土地。在山下,他就听店主老头说过这两个故事,都是有关雪窦山千丈岩的佛教传说。前者说的是雪窦寺有一个小和尚,每天清晨听见院子里的蚯蚓吱叫,就得起床做功课。小和尚因为贪睡而讨厌蚯蚓,就用开水冲进洞里烫死蚯蚓。此事被方丈知道,大为震怒,命小和尚到千丈岩舍身赎罪。小和尚面对千丈深渊,难舍年轻生命,就坐在岩石上啼哭。恰好附近村里一个杀猪屠夫路过,闻之突然醒悟:“你烫死几条蚯蚓就要舍身赎罪,我杀了千万头猪,万死难赎。”说完纵身一跳,直下岩底。顷刻间突然鼓乐齐鸣,屠夫身骑白马,冉冉升天。原来是玉帝怜悯小和尚平时诚心修炼,初犯错误,又能舍身赎罪,特来接他上天。不料却以偶然的机会被屠夫捷足先登,演成一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传说。

后者说的是宋代高僧知禅法师的传说。说他每天去妙高台上做功诵经,台下山洞里两只老虎由于长期聆听佛经,渐悟禅理,野性收敛。一次,听到知禅法师诵到南海观音为了普渡众生和荼毒百姓的白莲花蛇斗法时,两只老虎听得入神,竟不由自主地跳上了庙高台。从此两只老虎成了法师听经的常客,直到法师圆寂时,仍痴痴地守在他身边。

易养吾听店主说这两个故事时也不曾在意,如今到了妙髙台,骤忽间像是得了感应,眼前现出故事里的情景似的。再看那老僧,也平添了几分对他的崇敬。凭直觉,他心里认定这僧人就是太虚法师,但又不便直问。想了想,就饶有兴趣地问:

“多谢赐教。可俗人不解,此地既是妙高台,师父为何从寰宇说起呢?”

那老僧微睁双眼,睨视易养吾一会,微露笑容,道:

“此也是寰宇人生的妙趣所在。万物皆有一个角度之分。如环球,生物之赖以生存之所在,可谓博大无垠。但从宇宙看来,则只是尘埃一粒。蚯蚓够微小低贱了,但吾佛却视之生灵一条。对于蚯蚓而言,被小僧烫死,自然比整个地球毁灭还要大。再从那舍身的屠夫看来,也不能说他就是万恶。一切都有个角度、目光。人类亦复如是。屠夫眼里,猪惟有活猪死猪之分;医生眼里,人只分病人健康人两类,甚或生痔疮和不生痔疮者;慈善家眼里,只见穷人富人;道德家眼里,只分好人坏人;政治家眼里,人只有可以利用和不能利用之分。而贫僧眼里,只见僧俗两人。看人如此,看物又何尝不是如此?其实中国古字,物即是人,人即是物贫僧看山水,只有好风景和一般风景而已,而作为堪舆家如先生你的目光看来,却只有好风水和一般风水之分了。”

易养吾大惊:居然看出我是看风水的!看来真不能小觑了莫非果是太虚法师?想着,就索性把自己的身份和来此地的目的如实相告了,并直言到雪窦寺来慕名求教于太虚法师他想以此来探出这僧人是否真是太虚。

但那老僧却既不否认又不承认,只是摇摇头说:

“出家之人,无意于尘世功名利禄。贫僧已说了,僧俗两家,目光不同,看人看物自是大相径庭。先生既是热衷风水之道,何不自己钻研之?”

“俗人我才疏学浅,对此间风水实在有难以解晓之处,是故甚为苦恼。”

“凡事全靠正心诚意,方成正果。犹如知禅高僧之所以能感化双虎去掉兽心,也决非偶然,其根本在于高僧能全身心浸淫于佛经之中,诵出之经方有灵气,而非一般口是心非之徒,自心都感化不了,何谈感化别人,乃至狮虎禽兽?”

“师父所言极是。无奈我愚钝,对此间风水多有不明之处,请师父赐教。”

老僧沉吟半晌道:“先生要求教,何不去民间寻访?凡界尘世,自有高人。”

易养吾先生听出言外之意,忙说:“愿听师父指教。”

“奉化就有深谙风水之士,可谓是藏龙卧虎。前不久,贫僧在天童寺就遇到一位先生,经书、佛经、风水术数,命里星相,样样精通,尤其堪舆之术,更是深得造诣。曾有明代一座古墓,其子孙曾出过十八位尚书级达官,历经几代人堪舆,均视作一般墓茔,几成数百年来不解之谜。可经那先生一看,才看出那古墓之谜乃时代不同之故。经他一说,连贫僧我也豁然明了。”

‘‘请问师父,此先生之堪舆,可是何种理论?可是叫······”易先生紧问。

“‘玄空’。”

“‘玄空’?师父可知他是否有《玄空》一书?”

“未知。”老僧说,“据贫僧所知,此乃绝本。先生也想觅得此书?”

“不不。”易先生连忙避开,“请问那位先生之大名,家居何处?”

“想来先生只想问人,而不愿答人?”老僧微微一笑,捻起佛珠来。

易养吾明知老僧心里不快,还是问:“可曾姓袁,叫袁守了?”

“先生既认识,何必再问?”

“认识,认识!我和他早就认识了哪!”易养吾惊喜地说。这世界实在太小了,三年前偶然遇到的那个神秘的大学生原来就在这里!······

三年前,易养吾从南京乘火车回常州家乡。时值孙传芳卢永祥江南混战,车上拥挤不堪。易养吾正苦于没有车票,恰有一中年男子见他行李众多,便帮他办了张头等车的车票。两人对面坐下,一问一谈,知那人是奉化人氏,毕业于北京大学,现在津浦铁路工作,正去上海办事。易养吾谢了一阵,见那人不善言谈,只管自己看书,也不想多去打扰。但见那人捧着书,时而皱眉,时而沉思,又很觉奇怪。待到看清那本书名,更是被吸引住了。

易养吾的兴趣正是在那本书上这是一本风水书,而且正好是他祖上所奉作圭臬的《玄空》。此书在世上已流传很少,即使偶有出现也是错版,且没有注释,极是谬误眼下此人看的就是这种没有注释且错谬百出的《玄空》。

易养吾忍不住问:“先生也有此雅兴?”

“哦,玩玩而已。”

“此《玄空》比别的风水书如《生旺》、《人地》如何?”易养吾问。

“先前读过《生旺》、《人地》,虽知晓两书,仍难解诸多疑难。现读《玄空》,又深感奥妙异常,虽生吞硬读,仍不求甚解,难得要旨。”那人说着,忽然盯住易养吾说,“先生也谙此道?”

“祖上所传,略懂一二。”

“先生可教我?”那人倏地站起来,眼里也放出了光,“先生,不才苦于读不透此书久矣!你看,‘坤壬乙,巨门从头出’······”

“是难懂。”易养吾笑笑,内心里真有点为一个大学生也读不懂那本书而得意,“何况,你这书是错版,谬误不少。”

说完这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失了言。按他祖上规矩,这《玄空》是不得传于外人的。但眼前这人却那么认真,看来完全拒绝终究过意不去,至少也该应付一下才是。于是就应那人的求问解答了几个问题,自然未敢全盘托出。不料那人却听得如饥似渴。易先生禁不住有点感动,渐渐地便说得投契起来。直到火车抵常州,易养吾才想起下车,拿起行李告辞时,那人也站了起来,提起一只藤匣,说:

“我送先生到府上。”

“这······”易养吾一愣,“你,你不是去上海办公务吗?”

那人像是才想起似的,略一踌躇,说:“明天再说。”也不管易养吾答应与否,就径直下车,出站台叫了辆黄包车,摸黑直奔易府······

一晃三年过去了,易养吾和那人再没见过面,除了留给他一个村名和名字,他甚至想不起那人的眉眼脸容,只依稀记得是高高的颧骨,高高的额角,像是青铜雕就似的。但那个深夜就着缭绕香烟向他起誓的情景却仍历历在目,后来想起来总觉是在梦中。不想今日会听到那人行踪,这不是有缘吗?他告别老僧后当即下山,回溪口旅馆住了一夜,向店主问了详细路径,翌日一早便动身起程。

中午时分,易养吾来到了离溪口十里路的一条河边,对岸的镇落叫肖王庙。那河是溪口下流的剡溪,到此已宽广得多了,几天前刚下过一场雨,河水涨得满满的,几乎要溢出那条浮桥这木桥用木条编成。易养吾虽见多识广,人川进湘过滇贵,见过不少这类浮桥,不想江南也有此桥。所不同的是川湘云贵的浮桥多有栏杆,此处却未有任何遮挡。易养吾刚跨上桥时,由于离岸近,晃动不大,待到桥中心,波动大了,加上水流湍急,不免感到心怯,脚步也显得慌乱,桥更晃了,因为左手提着藤匣更是失了重心,身子便像是走钢丝似的摇摆起来。惊吓之中,也顾不得狼狈,俯身伏在桥上,连动一动的胆量都没有了。

幸亏后面来了两个人,抬着一顶用藤椅做成的空轿子,其中一个把易养吾连挟带背地携到对岸的凉亭里。易先生惊慌甫定,一迭声向两人道谢:

“鄙人出丑了!多谢两位义士相助。”

“人家蒋总司令都能走这座桥呢!”另一个高个子的麻脸青年讪笑道,“上个月他来肖王庙看娘舅时就走过哪!”

“先生是外乡人?”背易养吾过桥的胖后生说,“也难怪走不惯这桥。”

易养吾掏出两个银元要谢轿夫,被胖后生推回:“你这是小看我们啦!”

易先生只得收起,问两位尊姓大名,可是镇上人氏?

“不敢,我姓袁,‘土口衣’袁,叫八宝。”胖后生说,“他叫丁茂雄。都是袁家坳人,进去三十里路先生你去哪儿?”

易养吾说他也去袁家坳,拜访一位旧友叫袁守了的。

“那是我叔公!”胖后生说,“我们就是送袁先生的一个朋友回去的哪!好巧!走,我们抬你进去,顺路。”

易养吾大喜,道着谢坐上那顶藤轿上了路。这藤轿也好不奇特,就是一把藤椅盖一个顶,四周围一条布幔,两根毛竹夹起来,一波一波的好不舒服。易养吾干脆把那布幔拉开,更觉赏心悦目,一路上和两个轿夫说着话,一面打听袁先生的情况,一面又欣赏这路上风光。可不,这途中景色,也端的算得上一绝,顺着一条小溪,清流潺潺,鹅卵石明澈见底。不知不觉中走过三个村落,一半路就过去了,道路窄狭起来,山也越来越高,山上的毛竹更是越来越粗壮。更让易先生诧异的是,路两旁山脚边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坟,连他这个风水专家都感到神秘。他不由得一次次往心里说:

“这怪人袁先生也真是出生在一个怪地方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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