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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沉潭

丁茂雄来到袁家坳时,自称是台州人。时值毛竹山施肥,家家都忙得很,正需帮工。这个三十不到的健壮汉子帮着各家开竹山,挑猪粪,很得大家的赞誉。丁茂雄身材魁梧,相貌也不错,虽然满脸麻子,连手上脚上都是,但长在他脸上却一点也不显难看,就像是夏夜高远的天空,缀着满天星斗,一闪一闪的煞是好看,和他相较,反倒是没有麻子的正常人显得不顺眼了。

这位新来的外乡人也很聪明灵光,几乎没有他不会干的活。而且能说会道,又识得字,不但能唱的笃班绍兴戏,还能哼几句京腔:

“一马来到······武家坡!······,’

但唱得最好的却是绍兴大班。干活时累了,人们说:

“茂雄,来几句散散心,驱驱累吧!”

丁茂雄就放开喉咙吼:

“我手执钢鞭······将你······啊打!······”昂扬,激越,尤其是最后一声“打”,犹如来不及掩耳的炸雷,真的砸在谁身上似的,让整个山场都应起回声,仿佛袁家坳那原本狭隘的天地也骤然变得宽广起来。那声音荡漾在袁家坳人的心里,像一道春风,把人们心上和身上的劳顿全都消弭殆尽。尤其是那些小伙子们,一听到那唱腔,就仿佛过了一道电似的,浑身都激昂起来。

当然最使年轻小伙子激奋的还是丁茂雄嘴里的另一种功夫,那就是讲荤话。这个满脸麻子的外来人说起荤话来也毫不忌讳。本来,袁家坳人在这方面比较保守,尽管家家户户也都生儿育女,瞎了灯火时也喜欢在床上干那事,而且公平地说村里人这方面的喜欢程度和能力决不比别地方的人差,特别是那些男人们。这从堕民二姑在杜陵潭游泳事件人们的反应就能多少看出一点来,不然何曾最后不但默许而且明里暗里地都去看那堕民小娘的身子?但尽管这样,袁家坳人总是把男女床笫之事作为可做而不可言的勾当,谁也没敢把那事挂在嘴上。直到丁茂雄来后,才破了这个禁区,敢于公开谈论那事,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引到那个话头。掘笋时,谁说,这笋真壮。他就马上接上:“挺啊,硬啊!”看到谁挑担子时两脚叉开,他就会说:“脚掰开,再掰开啊!”这些还算含蓄,只是点到为止,未曾渲染。慢慢的,便公开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背毛竹时发出咯吱声,他就说跟床上干那事的声音相似,甚至那勾当的怎样姿势各种方法都被他说得活灵活现。说着说着,常常使年轻小伙子不敢直起腰来,甚至裤裆上湿湿的一滩。

不但能如此信手拈来,随时都能结合实际,而且还颇能别出心裁地把那话头提高到理论高度。丁茂雄说,袁家坳最突出的物事就是那满山遍野的大毛笋,这笋就是男人那家伙的象征,那么粗壮,那么有力,再硬再坚的泥土都压它不住,甚至有的笋能从房子里破土而出,更有把水缸顶破的,这就是笋的力量,就像男人的那家伙。这一说,袁家坳人都傻了眼,但随之便恍然大悟,而且很是高兴:这不正是我们所以能世代绵延顽强生息的奥秘吗?可不是,这地方土地富饶肥沃,才能生出这么大的毛笋毛筒;我们这里人都喜欢吃毛笋,无论春夏秋

冬,家家都有各种各样的毛笋:烤毛笋,毛笋汤,盐毛笋,毛笋干,毛笋鲞······怪不得那些外地人包括城里人来了总说毛笋好吃,也怪不得袁家坳人个个力气大身体健,那么大的毛竹筒一背就是三根;这些,先前没想到,经那丁茂雄一说,果真是哩!可不,每到清明前后春笋滋滋往上冒的时节,不是每个男人都特别来劲吗?哪怕活儿再累,天一黑就总要搂着女人干那事······

仿佛一拂春风,原本那沉闷的袁家坳陡然变得有生气起来,生活也显得有滋有味有趣多了,再苦的活也不觉得累了。不少男人们还常常相互间交流经验。甚至有些妇女家也交头接耳地在说着那类话,尽管有点难为情,但仍说,好像不说就憋不住似的。反正大家都一致认为:生活就应该如此,本来就应该如此,早就应该如此,只可惜枉过了那种几年几十年如一日的单调老式的夫妻生活现在才是真正的夫妻生活哩!于是人们便把那功劳归之于丁茂雄,幸亏丁茂雄来了才让袁家坳人启了蒙开了窍。当然人们也没忘丁茂雄本人,有人说在杜陵潭游泳时见过,他那家伙也特别粗壮,而且那地方也有麻子于是人们就想像丁茂雄干起那活儿时那家伙一定像锉刀一样,很能让女人舒服。

丁茂雄不但力气大,手也灵巧,特别是能剃一手好头。这正好解决了彭公死后村里的一个难题。而且丁茂雄剃头手艺又特别高,操起那把剃刀来,就像守了先生手中的毛笔,灵巧得让人眼花缭乱,看中了,就刮一刀,像是无形无音之中刮去的。曾有一位叫毛头的老头,平时最讲究剃头,也最难弄,有一次让丁茂雄剃头时,围上布袢,见半天没音声,就没好气地问怎么不剃?茂雄说早拾摄好了。毛头一摸头皮,果真光光的了,便笑道:往后得提防着你呢,啥时我的头发被你偷去也不知晓呢!至于那些小孩,平时里大多怕剃头,每每让大人硬按软哄也总是哭啊闹的不肯就范。但在茂雄手下,三哄四哄,尽皆乖乖的了,甚至有些头发还没长足就吵吵着要让茂雄叔剃。

就这样,丁茂雄一来没几个月就和村上人打成了一片。他先是住在顺法家的小屋里,给村里人打短工,还和八宝搭档着抬轿。守了第一次见到这位新轿夫,就是在他离开津浦铁路回来由八宝和丁茂雄从肖王庙抬回家来的。一见面,守了就注意上了这个陌生的抬轿人。给守了的第一印象倒也不是那伟岸英俊的相貌,甚至也不是那满脸麻子,却是那眼睛和鼻子:那眼睛相当有神,而且灵活;鼻子更是出众,高耸直下,稍微有点鹰钩,俨如犹太人的隆鼻。天庭也很是饱满,看起来真是有点雄气。而且还粗通文墨,谈吐也很是不俗,这对于一个打短工的来说已很是不易了。后来守了常带着八宝和丁茂雄去看风水,几次耳濡目染,丁茂雄竟能说得出一些风水的概念和术语,这甚至很使守了叹服:真是一个聪明人,像这样悟性好的,恐怕在袁家坳也不多。但守了也发现,那人说起话来,咬字有点含混,仿佛鼻子和舌头人为地塞住似的。守了看过一本书,说通常堕民都有这种发音的。难道这人也是堕民?当然他也不在意,反正是一个打短工抬轿的,是堕民不是堕民都无所谓,于是他没有也不便去多问。

就这样过了一年,也就在易养吾来过袁家坳后不久,忽然八宝来了,支吾一番之后,才露出意思:是否可以让丁茂雄也住到八宝住的小屋里?

守了说,他不是住在顺法家里吗?

八宝说,那是以前,茂雄早就从顺法家搬出来了。

守了问为什么,是不是有不规矩的事?他也听说丁茂雄的嘴巴不规矩,为此也说过丁茂雄几次,见茂雄很是诚恳的样子,也便作罢。莫非现在不但嘴上不规矩,还在顺法家做出不规矩的事来,才让顺法撵了出来?

“没有,那倒没有。”八宝说,接着又支吾起来,说后来茂雄想住到杜陵庙去,顺法也不同意,所以眼下他没地方住了。

守了不解:顺法这是为什么?住他家,不肯,倒也罢了;可人家想住到庙里去,也不同意,这不是太过分了吗?袁家坳人的村风,向来不歧视落魄之人,顺法为何如此欺贫抱富?八宝犹豫了一会,终于说,顺法是吃醋。

“什么?”守了没听清,‘‘你说什么?”

八宝说,茂雄和堕民二姑相好,所以顺法吃了醋。

“胡说!”守了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真的。”见守了发火,八宝反倒去了怕意,“是二姑说的,说顺法对她动过坏心我以前和二姑好过,也是他不让,现在又不让她和茂雄好······”

“别说了。”守了截住八宝的话,但他心里也知道,顺法从来就贪色,喜欢拈花惹草,前些年还曾经想请淫戏班子来村里演“串客”,守了坚决反对才作罢。对于这个村里的首富,守了倒不是因为和顺法比富才与之产生隔阂,如他的上辈们那样。守了纯粹是看不起顺法的人格。前几年那坟地之事就算罢了,眼下倘若真如八宝所说的那样,顺法居然为了堕民女子和一个轿夫争风吃醋,那不是塌了大台?不但塌他自己的台,更塌了袁家坳人的台!

也正是考虑到这后一个意思,守了叮嘱八宝,今后再不能胡说。至于茂雄的住宿,就让他过来,和八宝一起住,反正让他和八宝做伴也很正常。

事实上也确实正常,丁茂雄搬到羽房里后,在别人家需要打短工时,他和八宝就去帮打短工,其余时间则算是羽房里的长工。一切都很自然。直到守了去了上海大通银行,来信问到此事,仍然很不错。家里两代女主人尤其是袁太夫人更是满意,直说茂雄这人灵巧,能干,多年来所请的帮工中还没有一个顶得上他的呢。

也就在这时,袁太夫人听到了丁茂雄和二姑相好的事。

最早是彭姑偷偷告诉她的。说茂雄和二姑很要好,好得已经那个那个······彭姑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来表达那程度,但袁太夫人明白那意思,她禁不住皱了皱眉头。但一转念,她心里又不但宽慰而且有点高兴了。八宝的事没成,固然是她硬给拆开的,但她总觉得遗憾,当然主要是为二姑的婚事没成而遗憾,其次才为八宝。倘若眼下茂雄能和二姑好,也是放下她的一件心事。但几乎同时,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能和堕民好,难道他丁茂雄也是堕民?她倒希望他是堕民,不然,又会出现八宝那样的结局,和二姑好一场,最后断了,甚至占了姑娘的便宜,又不肯或不能娶她。但这又是一个相当敏感的问题,一般情况下,堕民总是公开的,没见过平常人会去自认是堕民,除非是疯子。也少有堕民冒充平常人,那是不敢。而到此为止,袁太夫人还不曾听丁茂雄说过自己是堕民,也不曾听别人说过他不是平常人。

“茂雄也是堕民哩!”彭姑悄声地说,“娘你想想,他会剃头啦抬轿啦,而且还会唱戏,唱那绍兴大班啊!”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通常堕民总是干这些行当;但反过来,也并非凡是能干这些行当的都是堕民。这些年,也有不是堕民的贫困的平常人因着各种原因去干这些活儿的,八宝抬轿就是这样。只要丁茂雄自己没承认,就不能确定他是堕民。对此,袁太夫人考虑得很是缜密,于是她问彭姑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

“我听他和二姑说起过呢。”

“他说他是堕民?”

“那倒没有可等于说是哪!”彭姑说,她有一次听茂雄和二姑在聊天,说到堕民的祖先。二姑说她听袁先生说过有四种说法,二姑说不管哪一种都无所谓,不管堕民的祖先是英雄是降人或是狗熊甚至是元朝的蒙古人,对于后代的堕民来说都没有关系,人不应该分为等级;丁茂雄却咬定说堕民是项羽部下的后代,祖上是不肯投降的英雄,而绝不是降兵罪臣之类的后代。两人为此还争了起来。

彭姑说完问:“娘您想想,他要不是,还会说堕民的好话吗?”

袁太夫人觉得也有道理,但到底不能凭此就确定。她决定亲自问茂雄。当然不能开口就直问,要是人家不是,那可不大好。于是她就先从二姑说起,说了那姑娘一大堆好处,见了茂雄不吭声,袁太夫人才关切地说:

“你放心,我赞成你们的事。你能娶了她,是再好不过了。”

丁茂雄沉吟着,脸上那些麻点红了起来,平日里那么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此刻却很显出腼腆。终于,他说了:

“老太太,我没这意思,我不会娶她的。”

“为什么?”

“她是堕民。”

话,给堵住了。袁太夫人不再说什么,也不必再问了。意思够明白了,他等于已经否认自己是堕民,还明确表示不愿和堕民成婚。那是无法勉强的事。如果是平常人的婚姻,或许可以说服,甚至硬拉在一起也无大碍多少对夫妻不是这样拉拢的?袁太夫人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那时她才十四岁,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平原小镇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地嫁到这样一个里山小村,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丈夫,还不是靠别人拉拢的?不也蛮好吗?可那是两个平常人的事,把一个平常人和堕民拉在一起,那是万万不能,也是拉不拢的。

于是袁太夫人就遗憾,失望,似也只能遗憾和失望而已,别无他法。

过了几天,丁茂雄说要回台州老家,是族里修谱,要半个月后才回来。看来他真不是堕民了。袁太夫人想,堕民还有什么族谱好修?

半个月不曾回来。二十天,也不见人。袁太夫人想:莫非那次问丁茂雄他是不是堕民,又说他和堕民相好,让他失了面子,才借个口离开?真要是这样,那倒是自己的不是了,而且,她家还欠着他一笔工钿呢,这可怎么办?

虽然在家里极其难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刁钻古怪的袁太夫人,对待别人还是比较讲道理的,但如此厚待一个外来的长工,却是连家里人也匪夷所思了。甚至连平时里以贤惠著称,尤其对祖母总是言听计从的孙女次音,也禁不住发出这样的疑问当然她也不敢问祖母,而是问母亲袁夫人:

“祖母为什么待丁茂雄这么好?”

知道婆婆心思的袁夫人说:“还不是为了二姑。”

次音心里更加嘀咕:为一个堕民二姑的婚事这么热心干什么?但再想想也是,祖母为我的婚事不是也很在心吗?从小就把我许配了,那第一个男孩淹死了,又连忙另说了一家······十多岁的少女还很是美好地想,既然祖母对一个堕民女子的婚姻如此关心,想必对自己的孙女的大事就会更在乎的了。

丁茂雄没回来,彭姑却手拿一张纸条,来找袁太夫人,说是二姑写的。

“二姑会写字?”

“会,自己学的哪。”彭姑多少有点得意,接着又担忧地说,她女儿这些天失了魂一般,终日一个人躲在屋里不知道那纸上写的啥。

在一旁的次音凑过头去,见了那第一行字,脸先自红了。但她马上想到自己是瞒着祖母偷偷学的字,就装作不知道。恰好,那私塾课间休息,下来几个陪超凡读书的男孩,袁太夫人就招呼:“考考你们,看谁认得出来。”

一个男孩抢过那纸条就念:“茂雄哥哥,我的心上人······”哄的一声,孩子们都笑了,那男孩更来劲,结巴着大声地念: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抚弹,八行书无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我望眼穿,百思念千思量,万般无奈叫苍天;万语千言把君怨,百无聊赖,十倚栏杆,九月重阳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未圆,七夕银河雀桥断,六月炎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端阳,怕把龙舟看,四月桑芽懒养蚕,三月春风打花散,两地相思,一片痴心,梦到前山······”

那男孩摇头晃脑,跳过几个不认得的字,更不知道是啥意思。恰被正去小解路过的毛先生听见,大声斥责道:“住口!什么淫词秽诗!”

超凡也正好下楼来,说:“这是卓文君给司马相如的回文信。”

“你怎么知道?”毛雨亭先生马上转向超凡。

“我家就有这本书,”超凡道,“我父亲也很称赞这诗的格律韵味呢。”

毛先生虽不再追查,仍补上一句:“小孩子不能看这些上课去。”

这事虽然过去,却不知怎么传了出去,很引起村里人的玩笑,而且越说越夸张,说那二姑几天没见丁茂雄,就浑身难熬发痒,于是就把他俩平时在干那事的情景都写在纸上,诸如此类。待到丁茂雄终于回来时,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和他开玩笑,问他和二姑干那事的细节。丁茂雄都矢口否认,不像以往说到这类男女间事时那么赤裸裸那么尽情发挥,反倒很是害羞的样子。于是便有人说:

“茂雄不舍得让我们知道,啥时候只能到现场去见识见识了。”

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谁也没想到真的会去捉奸。包括八宝也不曾想到。以至事过之后为此伤了两条人命时,他总是万般懊悔。特别懊悔在那个炎热的傍晚,自己会那么迟钝,竟没想出补救的办法······

那个傍晚的确酷热难当,以致在江溪的水潭里洗澡的八宝潜在水里不肯上来。和二姑断了那个关系一年来,他再不敢去杜陵潭游泳,他怕见到二姑。

夜幕降下来,也像是一道厚布似的罩在村子上空,更添了几分闷热。连蚊子都受不了岸上的炎热,纷纷躲到水边来找个清凉处。劈劈啪啪一阵响,八宝抬头一看,见是小财拍打着蚊子过来,脱着短裤,一边拿手捧着胯间那个东西,笑着问八宝,今晚去不去杜陵庙?八宝以为又是取笑他了。这小财是顺法的侄子,老是要取笑他和二姑的事。就说,你他妈管我去不去杜陵庙干什么?你管住你那狗屌子当心别被人阉了就是了!小财说,人家是正经问你去不去杜陵庙看戏。八宝说看什么戏?小财说是“串客”。八宝说不信。他知道袁家坳是禁止演“串客”的,袁先生说那是淫戏。八宝曾跟着别人偷偷去江家村看过一次,也真是挑逗人的。莫非眼下趁袁先生出门去了上海,村里就偷偷地演了?小财仍然笑着说,这次“串客”和江家村演的“串客”不一样,还要“荤”,还要“大鱼大肉”。但八宝还是不信,再敢演“串客”也不会演到杜陵庙族庙里。小财却笑道,反正随你,不去看,懊悔了莫怪我。

回到空空的小屋,像是安上一只热蒸笼。八宝心里更烦躁了。近来,丁茂雄常常后半夜才回来,有时干脆彻夜不归。八宝知道他在和二姑幽会,但茂雄就是不说。两人同住一屋,常常脱得赤条条的连下身那家伙都不避,也无话不谈,可就是不说二姑。对此八宝也理解,毕竟自己和二姑好过,有这层关系,茂雄避讳不说二姑也合常情。其实八宝倒是真心希望他俩好,好像这样就能给二姑一点补偿,好歹能让二姑有个着落。于是他常常有意无意地说到二姑的好处。可每次说到那意思,茂雄总是反问:

“她好,你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把她甩了?”

每次总说得八宝无话可答。

是啊!我为什么不要二姑?面对黑黑的小屋,八宝再一次问着自己,这也是他这一年来常常自责的问题我把她甩了吗?是的,至少是我不要她。二姑待我多好!可我却不要她不但不要她,还把她甩了······因为她是堕民,我才不要她吗?不,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嫌她是堕民,甚至到现在仍然没有这么想过可是事实上,就是因为她是堕民我才和她断的啊!不不不,那只是袁太夫人的关系,如果不是她最后不同意,哪怕村里所有的人都反对,包括顺法那么坚决地阻挠,我也不会屈从的。可就是袁太夫人一句话,说我不能做对不起袁家坳的事······

唉!袁太夫人怎么一夜之间变了卦?这是八宝怎么也想不到的,也是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的。明明头天晚上她还说只要我愿意她就不反对,可只隔一天,她就变了态度。这到底是为什么?

说起来,还是因为二姑是堕民,才逼得我和她断了。村里那些平常人都看不起她,可又想着她,不说别的,单是他们说起丁茂雄和二姑的事时,总显出那么一种······一种什么样子?羡慕?眼红?嫉妒?······不,是馋,是想吃吃不到但又装出不要吃所以就更加想吃的那种馋,包括顺法不,甚至包括我······

八宝忽然这么承认。虽然他也希望茂雄能和二姑好,可一想到他俩在一起时,他心里就有那么一种像是“馋”的感觉。尤其是晚上独个人在小屋里,这感觉就更加强烈。这会儿,他望着旁边那张空床,看着看着,恍惚间眼前又映现出二姑在杜陵潭边晒月亮的情景,甚至嘴里咬着草茎时的模样······眼下,是丁茂雄在那里做自己和二姑做过的事啊!······接下来,他又想起丁茂雄说过的那些“荤话”,以及他曾经看过的“串客”戏中的那些情景······想着想着,他心里和身上就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难熬甚至可以说是煎熬。

一道闪电,划过黑暗的夜空。八宝心里也闪了一下:“串客”?杜陵庙演“串客”?小财说的笑话不,不是笑话!是村里有人要作弄茂雄?

八宝腾地坐起来,我得去告知他们。他连忙披上一件布衫,跑出屋,来到村口木屋桥时,又一道闪电,啪啦啦砸在他的脑子里,他猛地停住步:

怎么向他们说?叫他们不要······不要什么?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误会我,以为我······以为我什么?不安好心再说,万一没有小财说的那回事是啊,他本来就只说是演“串客”,也许就是一句玩笑,根本没说要去捉奸什么捉奸?还不是我瞎想出来的?那不让丁茂雄和二姑以为是我想去捉奸?至少,至少也会认为我去坏了他们的事。

八宝的头脑豁然清醒了,连忙返回小屋。屋顶砸下一个雷,接着便撒下雨来,刚才的闷热全给扫除了。经过半夜的折腾,他感到很是困乏,一会儿就人睡了。迷迷糊糊地,一阵嘈

杂的声音是梦中?还是······那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把他吵醒,他推门一看,见是木屋桥那边传过来的。他本能地一惊,连忙跑过去,才到桥边,就见木屋桥头挂着一盏汽灯,照着两边的屋柱上面对面反绑着的两个人丁茂雄一丝不挂,而二姑,只穿一条粉红色短裤头,上半身也赤裸着,幸亏胸部被一头披散下来的长发盖住。一群人嘻嘻哈哈加骂骂咧咧地围看着,还指指点点,说着怎样从杜陵庙里捉出来的细节。那小财更是兴奋地站在顺法旁边,喷着唾沫说着明天该怎样将这对奸夫奸女去游村······

八宝浑身的血都冲上脑门。他恨不得立即赶上去护住茂雄,特别是护住二姑,但一转头又慌忙往回跑,叫开了袁太夫人的房门他知道惟一能出来解救的只有袁太夫人了。

待到袁太夫人踮着小脚,跟着八宝来到桥头,彭姑也赶到了,跪在地上苦苦地哀求着顺法。二姑身上已经披上一件小妖,她昂头怒目而视。丁茂雄仍然赤条条的,别转头望着那盏汽灯。那小财正在指点着他的下身,还嘻嘻地笑:

“看看看,果然那家伙上有麻子哩!”

“荒唐!”袁太夫人大声地喝住。扶着她的八宝的手也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抖了一下“快给他穿衣裳!快放开!”顺法迟疑着,周围的人也面面相觑。趁这工夫,八宝忙着把自己的布衫脱下,包住茂雄的下身,又把那绳索解开。袁太夫人则亲自动手给二姑松绑,一面说:“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接着又把她领到丁茂雄面前:

“茂雄,事已至此,我看,你就要了她吧······”

二姑咬住牙,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盯住茂雄。众人也都望着丁茂雄。

丁茂雄抬起头,惊恐的目光望着袁太夫人,又在二姑脸上一扫,很快又转开,轻声地说:“我,我不能娶她她,她是堕民。”

一阵喧哗。众人的目光齐落在二姑身上。袁太夫人也震颤了一下:

“堕民,堕民又怎么样?既然她是堕民,你为什么又和她······”

“是啊,”马上有人跟着喊,“为什么和堕民困觉?说!”

“和堕民困觉的也不止我一个!”丁茂雄狠狠地说。

“还嘴巴硬!”有人叫,“让他说,为什么和堕民困觉?不说再绑起来!”

“是她······”丁茂雄把眼一闭,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她勾引我······”

声音很轻,但大家都听到了。几十双目光刷地又转到那堕民母女身上。二姑的脸发白,像被什么拧歪了似的,变得很是可怕,甚至比刚才绑在柱上时还要可怕。原本很漂亮的嘴大张着,像是想说什么,甚至想喊叫,却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终于,她猛地一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

当天晚上,以顺法为首的村里人聚在那条绑过奸夫奸女的木桥上,大家都很兴奋,没有一点睡意,正为要不要驱逐丁茂雄而激烈地争论时,丁茂雄却已悄然离开了袁家坳,连向八宝都没有告别。

八宝当然没参加那争论,回到小屋,已是半夜时分,天终于下起雨来。那雨声,仿佛是二姑的啜泣声,越啜越大,越泣越凄楚,像是鞭子抽打在八宝的身上。他眼前又浮现出二姑被绑在木柱上的情景,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直到一个霹雳响雷,才把他震醒了。响雷过后,他下意识地打开门,淋着大雨跑出去,一口气跑到杜陵庙。黑暗中他几乎是凭着感觉,来到庙边的两间小屋前。他听见夹杂在雨声中的有人的喊叫声,还有敲门声。正巧一个闪电,八宝才看清是彭姑站在二姑住的屋门口边敲边喊,那门却紧关着。他也帮着敲起来,也喊着:“二姑!二姑!”门仍然不开。他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竟然叫起来:

“二姑!我娶你,我要你!八宝我要你!”

喊出这一声,他感到无比的畅快,也无比的轻松,他这才明白,这正是一年来压在他心底的声音,终于吐出来了不管什么情况,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要和二姑好,我要娶二姑!

门仍然没开。雨却下得更大了,八宝浑身湿透,终于被同样湿透的彭姑拉进隔壁屋里。黑暗中,他感觉到彭姑在窸窸窣窣地摸索着,像是在找洋火。果然,一点烛光亮了起来,摇曳忽闪的灯光下,八宝看到彭姑那满脸满头的水珠,还有那两道目光,那目光里有惊讶有感激但更多的却是惭愧。彭姑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突然,她扑地跪下地去:“八宝啊!······”

八宝慌了,连忙扶她起来,却扶不起,她只是匍匐在地上:“你是好人!你娶了她吧······”八宝说着“我娶她,我娶二姑”,硬是把她拖起来。彭姑仍呜呜地哭:“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她,害了你们啊!可你别怪我,我是为你好,怕害了你,你是‘平常人’,不能和我们······”八宝以为她气疯了,一个劲地安慰她。然后又听她断断续续地述说,这才明白了一年前袁太夫人最后反对他和二姑结婚,根子就出在彭姑身上。但此刻他也无心去计较了,反倒起誓般的对彭姑说:“我要娶她我要娶二姑!我这就去对她说······”

说着就冲出去,隔壁小屋门打开了,八宝叫着,却不见二姑。望着门外那滂沱大雨,八宝心里直颤抖,连忙摸黑冲出去,跑到杜陵庙大殿里,也没有人。只是那只香炉上的蜡烛在孤独地摇曳着,另一只香炉却不见了,地上横着一枝快熄灭了的蜡烛。站在那幽暗的大殿里,八宝浑身直发虚,潜意识使他感到有什么灾难将要降临,那怦怦直跳的心里,不,也许是嘴里,只一个劲儿地喊着二姑的名字······突然,那声音化作一声凄厉的哭喊分明是彭姑的叫声!他连忙跑出去,黑暗中,他看见杜陵潭对面的岩石上,有一个白晃晃的身影二姑!他心里一紧,这才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就不顾劈头的大雨,踏着泥淖冲过去,一面高叫着:“二姑!我娶你!二姑你别······!”

喊着,他看到那白晃晃的身影慢慢地甚至有点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挪到岩石的边缘了,他再叫了一声二姑,那身影似乎伫立了片刻,八宝却觉得立了很久很久,好像是在等着他,于是他就跑得更快了,他觉得自己是在飞,飞向那块岩石,那块曾经容纳过他和二姑相亲相爱的岩石。可是,待到他的脚刚触上那石头,那身影倏地一闪,一头栽向水中。他又一声尖叫,纵身往潭里扎去,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落向水中的速度竟是那么慢,远不及二姑下得快,落到水里时,他怎么都赶不上她。八宝钻到水里,不见二姑。摸索了一会又钻出来喘口气,水面上仍然平坦如镜,只有雨落在水中的扑簌声,加上彭姑在岸上的嘶声喊叫。他一个猛子再次潜人水底,才摸到一个人的身体,他死力拉起来,却是那么重,重得就像是一块巨石,最后才摸到二姑身上的那只铜香炉······

当八宝终于把那香炉解开,好不容易才把二姑从水里打捞到岸上时,他也差点昏了过去。直到醒来,仍觉得像做梦一样。雨已经停下,月亮也从云层里艰难地钻了出来,照在那块湿淋淋的岩石上,照在湿淋淋的八宝和他抱着的湿淋淋的二姑的尸体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八宝才想起刚才还在岸上哭喊的彭姑,他抱起二姑尚有些温软的尸体,踉踉跄跄地来到庙边小屋里,把二姑放在她那张竹榻床上,仍然不见彭姑的影子,他这才再次警觉起来,凭着一种直觉,他情不自禁地朝大殿走去,跨进大殿,他只觉得一股寒气逼上身来,刚才还点着的那枝蜡烛已经没有了,但从外面的月光影子里,他隐隐地看到大殿正中,那个供放袁家坳人祖先神主的牌位前吊着一个人八宝一步扑上去:

“彭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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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集益,70后重要作家。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浙江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涯》等大型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六十万字。2009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10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
  • 把他送回家

    把他送回家

    光盘,广西第四、六、七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获广西、全国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以上30余次。创作及出版长篇小说6部,在花城、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北京文学等中国核心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迄今共发表各类作品15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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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年前,一场鼠疫在东北大地蔓延,共有六万多人为此失去生命;仅有两万多人口的哈尔滨傅家甸,疫毙者竟达五千余人!迟子建用她沉静而饱满的叙述,带我们走进那座灾难笼罩下的城市。沉闷混沌的日子、迷惘诡异的氛围;所有深藏的爱怨情仇,在死亡的重压下活力萌发,枝缠叶绕,难解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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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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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达明,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几十篇。短篇小说《出走》获第八届美国新语丝文学奖三等奖。小说《婶婶》获第九届美国新语丝文学奖,短篇小说《我的土豆》获第四届林语堂文学创作奖。短篇小说《气球》获台湾第33届联合报文学奖小说评审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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