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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婚约

堕民二姑自沉于杜陵潭后不久,和奉化相邻的鄞县清源溪畔一个名叫井鹿的小山村里也死了一个年轻女子。那是村里首富的公子,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青年教书先生井亭芝新婚才两年的娇妻,在生下一个九斤重的男婴之后难产死去。这位青年教书先生赶回家时悲痛欲绝,要不是旁人夺得快,他真会把那刚出生的男婴摔在地上的。亭芝对妻子的感情忒深,半年之内总有一百八十天沉湎于悲痛之中,时不时对着亡妻的遗像流泪,或吟哦几句诗,倾吐对亡妻的悼念之情几十年后他的儿子在乃父的遗物中看到一本《清源山樵遗墨》的自装诗集,里面除了那些感叹生计艰难诸如“日执教鞭夜理卷,依然未积买书钱”之类的感时抚事诗之外,更多的是悼亡诗,他们也很为乃父年轻时有如此的真情而感动不巳。

亭芝的父母除了难过之外,更多的却是担忧。尽管门衰祚薄的井氏家族已经添了第三代,而且是个在两胯间安了个“小茶壶”的胖男孩,但毕竟是用了一条大人的性命换来的。这代价也忒大了。井家在当地算是大户人家,外面的名声显赫,其实内里却早已败落,只是硬撑着门面罢了。再娶媳妇要铜钿啊!何况续弦又不是容易事,一般好人家的闺女谁肯做填房?再说还有一个前妻所生的“现世宝”。若娶个“不好”人家的闺女,到底也不甘心。但不管如何,弦总得续。于是便托世交好友多方物色。可惜好者不来,差者不要,一年多了,仍没有结果。

又有人来提亲了,是镇上茂昌南货店的林老板。他是奉化人氏,和亭芝的父亲是多年故交。林先生曾自诩为人做媒拉红线是天下第一等善事,说世俗媒妁之事多由女人承当,但真正的好婚姻该由大丈夫作伐才是,就像上等宴席、贵重衣服多由男人经手,女流之辈至多缝缝补补做点家常菜罢了。但这位热心人对世侄的续弦很显出义不容辞的责任感的同时,又颇有点神秘。他啥话也不说,只要去了男方的生辰八字,却对女方是谁家居何处讳莫如深,说是一月之后来告回话。转眼已近一月,未见音讯,井家也不抱希望了。不想到三十天上,林先生兴冲冲赶来,先说是对不起对不起延误了延误了,接着又道明原因,说那八字帖子捎去南京请闺女的父亲看过,所以迟到今天。继而又庆幸地说,对方同意先看看,那父亲将于近日特地回家见一次面,然后再作定夺。

亭芝的父亲高兴之后又显出担忧,两县相邻,他也听说那是奉化名儒,在南京做官,相比之下自家是望尘莫及。他就问林老板可曾告知井家情况?

林老板知道老世交的意思,他更知道井家的家境,外观尚好看,家底却甚是空了。这从他们常来林家南货店赊欠便可知晓。

“放心,他们不计较,相反倒是不希罕富家”林老板说着,发现对方面显窘色,连忙道,“我们也不是等闲人家,并非让于他们哩!”

林先生走后,亭芝的母亲问:“恁好的家境肯来做填房?莫不是那姑娘······”

“莫不什么啦?妇道人家!”

“那她为什么肯嫁我家亭芝?”

亭芝的父亲感叹一声:“我何尝没想到这事?论家境,我们确不如人家,跟你实说了吧,那姑娘一点没毛病,只有一件事······”于是把姑娘的情况说了。

“这么说,是二婚头了?”

“什么二婚头!”亭芝父亲说,接着就说了,那姑娘连那个死男人什么模样也没见过,还是黄花闺女。本不想再嫁,就这么守一辈子,后来和原来的那家男方说好一个条件,才决定出嫁的。末了又说,“好了,反正八字才只半撇,人家还不定能不能看中我们呢!······”

亭芝先生的母亲不再问,心里却有一个疑问:本来不想再嫁,后来又肯了,什么原因?还有什么“条件”什么“条件?”

其实亭芝先生的母亲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对于次音的该不该再嫁确切地说是该不该出嫁,在羽房里确是经过好几次波折呢!

当婆婆决定不让次音出嫁后,袁夫人当然坚决不同意,但她又没有办法,只得把希望寄托在正在上海的守了身上,盼着丈夫能为女儿做主。但守了虽然不赞同母亲的主张,却又不敢冒犯母亲。为此,很遭了宋长春的抨击:

“你这算是尽孝?是伤阴骘!是牺牲女儿的青春来换取你的所谓孝!”

守了被骂得无言以对,他不得不承认宋长春说得有理。事实上每次回家,袁夫人也这么说他,只是口气稍为缓和一点,多一点哭诉罢了。他也好几次想说服母亲,但每次一开口,袁太夫人就板起脸,一副不容商量的架势,他又不敢吱声了。他只得安慰自己,反正女儿年纪还小,待以后再作道理,于是就拖了下来。

没想到这事竟然在偶然中得到了解决。

那是他去了南京之后的第一次回家休假。一天傍晚,他从溪边散步回来,路过隔壁瞎婆家,见瞎婆坐在当门口,自从知道女儿的事被瞎婆那一逼之后,守了对她就很有怨恨,再不像以前每次回家总要去看她一次,所以就想避开。可瞎婆像是在故意等他,一听脚步声就迎出来,把他叫进那黑黑的小屋里。守了正犹豫时,听她劈面就说:

“竹倍,你要为次音做主,你不能害了女儿啊!”

守了一呆:还不是你给害的?现在倒做起好人来了。

瞎婆好像猜出了他的心思:“你以为我逼了你妈?你知道我为什么逼她?”

望着她那一只闭着一只大睁着的两只瞎眼,守了再次无言以对了。从心里说,他也很同情这位族中堂婶。早年死了丈夫,带着两个儿女,想嫁人不得,想招赘不容,后来儿女死去,她哭瞎了眼,孤零零地挨到现在。他也觉得族中人特别是母亲过分了,和她积下这么大的怨仇,所以酿成她逼次音不准出嫁。

“莫非你也以为我是想出口气?”瞎婆瞪着瞎眼,连那只原本闭着的也睁了开来,“唉,那真该怪我瞎了眼!好心,办了坏事了!”

“婶子你······”

“竹倍,不是我和她过不去,是她和我过不去啊!”

守了自然听出她说的“她”是谁,以为她又要声讨母亲了。尽管在瞎婆的问题上他对母亲不满,但他又不愿,至少是不想听瞎婆说自己母亲的坏话。于是就说:“婶子,你有什么话就跟我说。”

“你可知道八宝的事他和二姑的事?”

守了只大致听说过,却不知道内情他对这类男女之事不感兴趣。

瞎婆说了那事的始末,说到袁太夫人本来也赞成那婚事,后来得知她也赞成后,就又反对的事。“她是故意和我作对,结果害了八宝。我知道我俩结怨太深了。所以次音那事,我想来个歪打正着,逼她一下,希望她又会和我作对没想到反而害了次音!······”她感触万分地说,“我只以为你娘和我结怨太深,才故意和我作对我没想到她是怕我出头,从根子上封我的嘴······”

守了听得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知道你是孝子,我也不想在你面前说你娘的坏话,可我还得说,你娘也太狠心了,就算是为了我,不许我出头,不让我从十八层地狱中翻身,哪怕拆散八宝和二姑的好事,倒也罢了;可她竟不管自己的孙女,这不太过分了吗?”瞎婆说着,两只瞎眼紧紧地盯住守了,“我今天叫你来,就是想让你晓得这事的来龙去脉。你会问我这一年多为什么不跟你说?我还用说吗?我总以为你能为女儿做主哪一个做爹的会不管女儿的一生?别说你是读书人,换了村里谁,也都不会不管的。可这一年下来,你没有一点声响,我知道你是不敢得罪你娘······”

守了脸上火辣辣的:“婶子,我,我晓得了,我有数了······”

“你有数了就好。眼下有两个法子,或者由你去和你娘说,把我的真想法和她说,看她会怎样。你如果不敢,那就由我出面,我去骂她一顿,再不然,我到木屋桥头让村里人去评评,看看到底谁对谁错。她要还是不肯,那我这条老命也只有跳进这口棺材算了!”

守了心里一震,望着屋中间那具黑锃锃的油漆得发亮的棺材,他再次想起瞎婆的身世,想起母亲对瞎婆所做的一切,他突然感到莫大的愧疚,仿佛是他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似的。也就在这时,他终于下了要为女儿做主的决心。

尽管拿定主意,但他还是怕母亲会不同意。所以想了各种方案,软的硬的,该说什么话,都预先想好了。但出乎他的意料,在他刚说了瞎婆的事,还没说出正文来时,袁太夫人就说:“我早晓得你要和我说这事。是你女儿,由你定吧!”

守了喜出望外,其实他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母亲不反对就够了。他听得出母亲那句“由你定吧”并不是气话,更不是反话。这甚至使他感到有点反常。其实他若是从母亲的角度想一想,也就不会感到意外了:正如瞎婆所猜想的那样,袁太夫人只是怕那个死对头趁机寻衅罢了。事实上在她做出那个不近情理的决定时,她又何尝不知道是害了孙女?她也真巴不得有个台阶下才好呢!

想不到苦恼了自己一年多的心事竟那么顺当地过了关,守了禁不住想起不知是宋长春还是超凡说过的那句话: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莫非真是如此?好多事情本来就是很简单的,是人们自己把它复杂起来的。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再一次遇到了把简单事弄成了复杂的局面。

也许是母亲那一关通过得太顺利了,也许是别的什么想法,或许根本没有什么用意,只是母亲那一句“由你定吧”让他陶醉了,守了竟通知了洪家,就是次音第一次婚姻的男方,算是打个招呼。这倒好,竟讨来了麻烦,对方提出了一个“条件”。守了很是为难,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得答应下来。只是瞒住了两代袁夫人。

接下来就是择婿。同上一次女儿的婚事尽由祖母做主不一样,这一次守了是亲自过问,而且非常挑剔,说了几个都被他否决了。这连袁夫人都奇怪:女儿的婚事能到这一步,能有个过得去的婆家就算了,何必那么挑剔?

直到这次林老板来介绍,他才看上了。

这一次却是袁夫人挑剔了她一听说是个二婚,而且还有个前妻所生的孩子,心里便有了疙瘩:

“做填房,还是后娘······这好吗?”袁夫人问丈夫,“我是为了音儿好啊!”

“我就是要让她做后娘。”守了说,见妻子疑惑的神情,他放缓口气道,“我又何尝不是为她好!”于是他就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妻子,说他给次音排过八字,命硬,只能配同样命硬的丈夫,绝不能嫁头婚,冲倒丈夫。还说对方的八字也排过,包括那个孩子,都是硬命,这样才般配。说完,他又叮嘱道:

“此话不可以和外人道,连次音都不必让她知道。”

袁夫人终于理解了,而且口服心悦。她当然也想女儿好,万一女儿这次婚后再守寡,毕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最不愿意的,何况已有了第一次婚姻的教训。她这才高兴地说:“那就叫姑爷来啊!何必你再去肖王庙会面?”

“你不懂,还没有最后定。”守了淡淡地说,但看得出他的内心里也很是兴奋,大有不到火候不揭锅的神秘感,“单凭八字也是不够的,天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多的是,我要亲眼看个究竟。”接着又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阵。

袁夫人这才宽下心来,她也很少看到丈夫这么高兴。

如果说女方对这次相亲很是重视,那么男方则不但重视,还有点紧张了。

首先是男方的父母,深知自家论条件无法和女儿相颉颃,对此他们不乏自知之明,即使不肯在嘴上至少也在内心里承认这个差距。于是千叮哼万嘱咐,要儿子相亲时务必把自家的境况尽量说得好一点,宁可虚假也不可寒酸。此外,那边父亲是吃政界军界饭的,少说政治上的事,眼下这事谁也说不清。还有,尽量别提前妻的事,更不能流露对前妻的怀念,那可是犯大忌的。最后还关照儿子,前妻之子可不必麻烦新娘子,甚至干脆可以说由祖父祖母抚养,务请女方放心。除此之外,还特意给亭芝做了一套新的纺绸长衫,尽量显出气派。至于礼品,因为恰逢中秋节,约定俗成,特意去宁波城里有名的赵大有南货店预订来六盒苏式和广式月饼。虽然介绍人林先生也在镇上开南货店,但那里的月饼是拿不出手的,虽不至于嫌它质差味寡,终究不是名牌,摆不上如此重要的场合。

其实井亭芝对父母的啰嗦倒有点烦了,仿佛自己不是已为人父,而是第一次相亲的毛头小伙子,即使从自尊心来说也让他受不了。亭芝也是个性情中人,该怎样就怎样,有什么可以伪装的?何况他心里也有个底,那是林老板透露给他的,说对方不计较钱财,只考虑人品和学识。林老板还暗示,这次相亲有着一种“考一考”的意味,这又不免让亭芝有点胆怯。对方父亲是奉化名儒,自己这个乡村教师虽被当地人视作“高级知识分子”,但毕竟只是髙中毕业,功底不深。但反过来,这又激起素来好学的亭芝的兴趣,不妨以此来检验一下自己,至少也是一个向对方请教的机会。这么一想,也就没了顾虑,他甚至把自己那本自制的诗集揣在怀里。

一顶小轿清早出发,到肖王庙已近中午。时值阴历八月中旬,刚发过一阵大水,肖王庙镇旁边剡溪水涨得满满溢溢,几乎要没上那座上腊桥。虽说轿夫走惯了各种危道险桥,很快就顺利过了桥,但轿里的亭芝却很发了一场虚汗。总算过了桥,街上人头攒动,原来正是庙会日。原先说好,林老板在肖王庙里等他。

肖王庙是奉西大镇,镇以庙名。那庙是纪念北宋天禧年间奉化县令肖世显为民开渠,扑灭蝗灾的功绩而建的。每年元宵中秋两节,四乡八邻的乡民都要前来赶集。亭芝挤挤搡搡到得庙里,那景象倒让他眼睛一亮:这肖王庙的建筑构造真是海威气派。台阶很高,共有三十三阶,进门一个大天井,兜面一块大匾额,写着庙名,东西柱上是一副对联:“剡水九曲绵圣泽,同峰八面壮神威”门前的廊坊桷栅全是木刻的浮雕,吕布戏貂蝉,薛仁贵征东之类。山墙上八块青石浮雕,分别为渔、樵、耕、读和福、禄、寿、禧。两面的照壁是两块长宽各为两公尺多的青石,分别刻着“龙”“虎”两个字,极是恢弘,落款是毛玉佩手书。亭芝先生端详半天,怎么也想像不出这么大的字是如何写出来的,除非用拖把!

入得大殿,却是一座城隍庙,正当中一个朝台,正在演着绍兴的笃班,好像是《碧玉簪》,那老太婆阿林娘正在唱着“手心肉手背肉”。台下不少人张着嘴听得人迷,也有跟着一起哼哼的。亭芝平时最讨厌这种绍兴戏,嗯嗯哼哼的让人心烦。但他这时却被这戏台所吸引了,戏台的顶部为半圆形,用木雕螺旋而上,顶端一幅道教八卦图,画得也很是艺术。戏台前两边柱上一副对联:“声入泉溪唱到西江月白,曲终界岭看至南楚峰青”,给人一种清远意境。往楼上望去,两侧是没有遮拦的包厢,只以四根青石方柱隔离,方柱上分别以篆、草、行、楷书写着四副对联。亭芝正待细细品赏,戏台上阿林娘又和儿子媳妇闹得火猛,他心里先自烦了,便挤出人丛,再往后殿走去。

这后殿才是正殿,檐前并列着六根石柱,中间四根还雕着龙。这很使亭芝惊叹,庙中雕龙可是少见的。正厅中间是肖王菩萨,两边是四大天王。让四大天王来保护这位唐朝的奉化县令,也算是够隆重的了,足见世人对其之崇敬。亭芝想起他们镇上的它山庙,本为纪念唐朝造那条著名的它山堰的县官而建的,结果也是变了味。再看眼下这肖王菩萨前面,香烟缭绕,顶礼膜拜者不绝,很让不信佛的亭芝感慨。继而想到自己家中的“同善社”佛堂,不也是如此?再想到今日相亲,竟然也要选到这么个庙里,便更觉费解了。

想着,他来到庙前广场的小桥上找了个地方坐下,觉得人们都在看他似的,就想另择别处等候,忽听有人叫唤,转头一看,见是林老板。

“让你久等了,袁先生刚到,正在等着。”林老板说,又指着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说,“这是袁先生的长公子超凡,受袁先生之托前来迎接。”

亭芝看那男孩,长得清逸秀气,瘦瘦的脸上嵌着一双大眼睛,也不说话。待到林老板介绍说他聪颖无比已熟读不少书之类的赞话后,超凡才面露不悦地说:

“家父在我外王母家恭候,请井先生走吧。”

三人来到街上,七转八折进入一条小巷,进了一个月洞门的院子,一个不算小的天井里一长溜的月季花,排列在一条长长的轩廊上,正厅里迎出一个人来,林先生介绍了。施礼毕,亭芝看那袁先生,长得一副四方脸,高颧骨,那双眼睛很有神,那目光在亭芝脸上凝了一会儿,亭芝心里便有点怯了。他当然不知道对方是在看自己的面相。但他更料想不到的是,在略作寒暄之后,对方竟然道:

“顷闻先生痛丧爱妻,深表同情。”

亭芝顿时惶惑不堪。他只以为对方要考考他的学问,没想兜头会给他这么个问候!虽然从感情上他对父母要他避说前妻的事难以接受,觉得自己丧妻是明摆着的事,是无法也无需避开的,不丧妻为何去相亲?但在理智上,他也承认在这样的场合该是慎提为宜。却不料对方一开口就说这一忌讳的事。

亭芝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说是悲痛吗?那自然是不宜的。可如果说自己不悲痛,哪怕说悲痛已经过去了,也不是实话。想了想,他终于说:

“近来我把主要心思都放在读书上了。”

说毕,他为自己的巧妙避开而满意,可说是无懈可击。

“先生最近可读什么书?”袁守了问,又叫过超凡,“来,你也听听。”

亭芝报上一批书名:《纲鉴易知录》,《历代通鉴辑览》,《日知录》,《李贺诗选》,《庄子》等等。

“先生喜欢《庄子》吗?”

亭芝点点头,他本来就不乏浪漫,文爱庄子,诗也喜欢李白李贺一类的诗人。

“先生最喜欢《庄子》的哪一篇?”

“几乎都喜欢。《秋水》,《梦蝶》,都是文章之极品。读后于不知不觉中陶冶了性情又不知不觉中深得人生之真谛,大有自己成了世界的主人、自己的主人之感。”亭芝一说起来,就忘了眼下的处境,就像和一个相交甚深的友人在交流欢谈似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庖丁解牛,虽是一则小故事,却写出庄子为人处世高出常人处。庄子能活到八十三岁,和他这种自然、自由的处世态度不无关系。庖丁解牛的意义实在让人深思。一般的屠夫宰牛,一个月换一把刀;即使高明的屠夫,也得一年换一把刀;而庖丁宰牛十九年,屠刀仍如新磨过一般。其因盖在于庖丁操刀时总是避开牛的大骨节和筋脉结聚之处,专找筋骨肌肉之间的缝隙进刀,从不乱砍乱斫,故而避开了刀具的损伤,达到游刃有余的境界。”

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忙说:“晚辈不才,胡言乱语了。”

袁守了不表态,只是叫过儿子超凡:“你听听井先生的高见如何?”

“我同意井先生的高论。”那男孩说,“此也是养生之道。庄子曾以醉汉撞车而不死为例,来说明‘神全’的心态。而那位死去的醒者就未能到此境界。庄子所以能超然地看待人生乃至生死,且又在多篇文章像《至乐》、《齐物论》、《大宗师》中,说到他对这一生命现象的独到解释。但是,”超凡望望父亲,再看看亭芝,接下去又说:

“我又觉得庄子的人生态度太消极,缺少进取。对生命只珍重,不张扬,这也是国人几千年保守守旧的理论基础,士大夫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其实质则是躲避风险,一遇挫折,就留下后路用以防身,而不像西方人那样不但珍重生命,更是张扬生命。”

亭芝不由得暗暗叫好,这么一个羸弱的少年居然能有如此新颖脱俗的想法,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正想附和时,却听袁守了板起脸说:

“胡说八道!乳臭未干,就乱发谬论。”接着又问亭芝:“先生可曾听说过庄子妻死后鼓盆而歌之事?”

又提到这事了!亭芝愣了愣,但这回他只犹豫一下,索性坦言起来:

“我想庄子鼓盆而歌,是从人生的本质意义上来说的。生命作为总体,是生生不息,万世永生的;但作为个性,作为一个具体的人,免不了要为亲人之死而悲伤。所以我想,庄子的击鼓未尝不是一种悲痛,而非欢庆。”

“那么,”袁守了接上道,“可否也能如此看:人类对亲人之死免不了悲伤,但作为夫妻,只是偶然组合而成,而非血亲,所以庄子才鼓盆而歌?······”

亭芝寻思着,这话中似乎有着某种隐味:你既然来相亲,你今后如何对待妻子?他再次感到难以回答。正犹豫间,那男孩超凡却插嘴道:

“我觉得庄子是故意做出来的,也许是后人杜撰附会。死了亲人怎会不悲伤?不说亲人,夫妻,就是同类死了,也多少会伤感的。不但人,就是牛,看到同类被宰杀,也总是闻着那地方不肯离开。牛如此,何况人,何况妻子······”

“你给我听着,不要乱插嘴。”做父亲的再次斥责。

倒是亭芝觉得过意不去,就说:“小兄弟所言也有道理。就拿我来说,妻死后好长一段时间,未敢须臾忘怀,至今仍免不了常常想起。”说时,见对面林老板正忙着给他使眼色,但话已出口,也索性让它去了。

“望先生节哀顺变。”袁守了道,“再则你还有爱子,务须珍重才好。”

亭芝想起父母的嘱托,说:“家父母视犬子为命根,日后将由他们抚养。”

“此话差矣!孩子失去了母亲,自当由继母抚养,你身为父亲,自有责任。”守了道,“我倒想问先生:倘若先生娶妻之后,妻儿间如有难以调和之时,你该如何处理之?倘若我说是倘若,权作假设,妻儿间只能择一,你作何选择?”

这实在是一道令亭芝无法回答的问题。三十多年后才有的那本美国人写的《苏菲的选择》,他当然无法看到,但眼下,也委实把他给难住了。

见他的尴尬状,一旁的林老板也很着急,但又只能着急,帮不上一点忙。倒是那少年超凡,很为父亲的难题不满,嘟哝着说了句:

“这不是难为人嘛这是不可能的事!”

“我说的是假如。”守了说,又想起什么来,就问儿子,“我倒问你,你最近不是读到《通鉴》中唐部分吗?可知道睢阳失守之事?你说说,睢阳令张巡杀妾以犒将士,最后又慷慨就义一事有何感想?”

“我觉得张巡是个伪君子。”超凡大胆地说,“从政治角度言之,他固然是个忠勇义士,作为安史之乱中一位功臣死得壮烈。但若从人格论之,他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难以接受。睢阳危急,守城官兵奋勇抵抗,弹尽粮绝,为了鼓励士气,他想把爱妾杀了,烹给兵士充饥。此想法是否有用姑且不论,可他又偏装出一副说不出口的样子,最后还是让爱妾看出他的心思,自杀了之,结果他用爱妾之肉烹给士兵吃,士兵感动,又誓死杀敌。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在做戏,但又是一场人吃人的残酷悲剧,更让人寒心的是,后人历来都把他们作为民族英雄来传颂······”

“胡说八道!故作惊人之语你就是如此读史的?”守了再次呵斥。但亭芝听了却被触动了:关于这段睢阳张巡许远的故事,历来确被当做英雄义士传扬,他不但自己感动过而且在给学生教书时也总是这么讲解的。眼下却听到这少年的另一种评价,而且这评价实在不无道理。再看看那做父亲的,却是一脸的愠怒。他生怕他们父子间又发生冲突,便引开话头,说:

“刚才先生所问,倘若是我遇到此类事,我便只有自己一死了之了!”

“此也实在是为难你了。”守了果然被转移过来,说,“从情理上说来,做继母的总是最难做;而从儿子角度言之,也只有对后娘至孝才更难,也更可贵。二十四孝中,有多少孝子都是孝敬后娘的?但从后娘角度言之,确是最难之事。一般为母亲的贤惠不难,难就难在做后母的又是个贤母。”

说到这里,又转换了话题:

“哦,今日中秋,大家可知为何此地中秋不过八月十五而是八月十六?’’

亭芝道:“这是宁波特有的习俗,据说是宋朝史弥远在临安为官,中秋回家看母,已是第二天了,于是把中秋节改为八月十六。”

袁守了点着头,又问:“先生如何看史弥远此人?”

亭芝答道:“史家是甬上一大家。乃父史浩是有名的忠臣,其四子五侄,均出仕为官,史弥远官至宰相,居官最髙,只可惜名声不堪。”

“是啊,史浩是吾乡有道之士,极有学问道德,肚量也大。”守了接上道,“他任相时,推荐陈立茂,皇帝知道陈是他的对头敌手,说过他的坏话,便问他:你想以德报怨?史浩说:臣本就不知有怨,倘因私有怨,又以德报他,则变成有心了。再有一次,推荐吴济做内廷制诰,皇帝又问他:吴济不是写文章诽谤过你吗?史浩答:臣不敢以私心害公。史浩后来告老还乡回到宁波乡下,其事迹仍成美谈佳话。”守了说到这里,感叹一声,“可就是这样的忠臣正直之士,却出了一个儿子史弥远,官高却是权臣,勾结皇后,大权独揽,竟至把皇太子也废了,另立理宗。可如此骄横之人,待母却又如此之孝顺。我常想,史弥远若是一介平民,未曾进仕,则天下便多了一个大孝子了;可他偏是宰相,于是便成了奸臣。”

超凡又插嘴:“他若是平民,也无法把中秋节推迟一天到八月十六了。”

亭芝也感慨地说:“人也确是如此,能为公为己都成完美之人那就好了。本来有一些人只宜做这一类人,不宜做那一类人,做了,便成了缺憾了。如钱谦益,是个好诗人,本不必从政做官,后来终成为污点。又如董其昌,赵孟頫,也都是文才有名,品德逊人;即使秦桧,也是写得一手好字,但因其从政之劣行,终于连其书法都不显于书界,不名秦体而称之为宋体。即使皇帝如南唐李后主、宋徽宗,本来就该做个诗人画家,不该为帝的。”说到这里,亭芝忽然从袋里拿出那本诗集来,恭恭敬敬地交到守了手里:

“晚辈近年写了几首浅诗,正苦于无人指教,今日得遇先生,恭请先生指点。”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内中有些是悼念亡妻的,请先生见笑了。”

一旁的林老板忙解释说:“井先生是纯情之人,请袁先生不要介意。”

守了把那诗集略略一翻,欣然道:“我说嘛,若是连亡妻都不屑于悼念的人,怎言有情?”说着站起来,“我还要去京,诗集就携去,细细拜读如何?”

又对林老板说:“什么时候,请你陪井先生去袁家坳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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