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幢五层楼的宿舍造于九年前,住人却只六年,九减六等于三,就是说整整一千多天闺房空关。原因是屋好造房难分。倒也不是僧多粥少,小小研究所本来“僧”就不多,四十五套房,基本上都能吃到“粥”。难的是个个都想吃好粥。偏偏这幢房是U形,朝北的十套房朝向不好,尤其是西北那五套,冬天没一点太阳,夏天却满屋生辉,谁都不愿去。分了几次都“翻烧饼”,房未分成,却让原来和睦的同事伤了感情,不是当面大眼瞪小眼就是背后嘀咕埋怨。
作为所里的业务骨干,按说他不会落到那西北角的。事实上前几次方案他都分在朝南的正楼。但他看不过,便主动要求“去西北”。这一下惊动全所,也使优柔寡断的所领导下了狠心,房终于分好了。他受到表扬,说是发扬风格。当然没少遭妻子的埋怨,说他又是意气用事,自讨苦吃。要不是他单位的房,她只是家属而已,说不定她真的会去所里闹腾一番的。
然而后来去所里闹腾的不是她而是他。那是在落实具体楼层时,和其他朝南房一般多以二三层为好楼层不同,由于在西北角,相比之下层次越高越能享受一点阳光。所以五户人家按条件打分然后从上往下挑。按说,他从朝南房主动退下来,该第一个挑。可一打分,第一位挑的是司机,接下来是分两套房的所长的儿子和一个“文革”中犯过错误的,他排到第四位,分到二楼,仅优于最低层的一个单身汉。他吃亏在工龄上。他原是回乡知青,上大学前的回乡劳动和民办教师都不算工龄。他想不通,要去说理。这次却是妻子劝他:你自己主动要求“去西北”,现在又去争层次,那不遭人笑话?他却说:我不是争层次,是争道理。同样你和我都是高中毕业下乡,后来同样做民办教师,同样上大学,为啥上次你们单位工龄从你下乡那天算起?连大学四年都算?妻子说:我是下乡知青,你是回乡的。他说:不都是种田为革命,都干生产队的活,我又不是为地主做长工?妻子又说:你活该,那次民办教师转正,你让给别人,眼下又意气用事。但妻子仍没能阻住他,他仍去找领导说理。结果可想而知,他讨了个没趣,还遭人背后说:送他凳子坐他要站,站了又去讨凳子坐。贱,活该!
事已至此,也只有搬进去。只是后来看到别人家冬暖夏凉,而自己却挤在西北角二楼。特别是看见妻子每次洗了衣服后得擎一根竹叉杆埋怨着去院南面晾晒时,他心里也有点不忍。但还是半自嘲半安慰地说:
“算啦!我们想得好一点。说不定哪天地球颠倒过来,北半球成了南半球,我们西北角不成东南方了?”
“你总是宰相!人家只有耍别人,被人耍,你却总是自己耍自己阿Q精神!”
“那叫精神,不叫阿Q。”他说,“人嘛总得有个想头,希望,哪怕缥渺的幻想也好。不然怎么活?我们不就这么过来?你插队时,我最困难时不也是充满着想头过来的?”
“那你就这么过吧!愿你过得好。”妻子没好气地说。但接下来过得好的却是她自己。她办了公司,虽是公办,收人却不少,也更好办事。女儿考全市最有名的外语中学,差八分,她一出马,进了。家里添了不少新家具,包括钢琴。但她最先考虑的是空调,冷暖两用的松下分体式。这目的很明确,如她对他宣布的那样:
“你讨来一个夏热冬冷的西北二楼,还说盼地球转个个儿。我这才是真正倒转了地球呐!”
然而,和家里越来越滋润越来越舒服相反,他却越来越不安宁了。这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心里总不和顺,总是烦恼,甚至常常怀疑自己。想起来也真是,以前总认为四十上下的人是最成熟甚至最优秀的一代,吃过苦,有过损失,但又有别人所没有的特殊的优势。有上一代人的成熟稳健练达而没有他们的陈旧呆板和保守;能像年轻人那样开通革新进取而无他们的稚嫩鲁莽和浮躁。但不知不觉的,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夜间,甚至一瞬间,他突然惊觉到这世界并非如此。恰恰相反,那些比他老的人比他开通,想得透。他们说,生活嘛本来就这样,只不过恢复原来的面目罢了。他们很滋润,很适应,很兜得转,而那些年轻人,活得更轻松洒脱。他们没有过去的负担,一张白纸,涂上什么颜料都鲜艳。惟独像他这样的人,却总在半空中悬着似的。就像有一次禁不住妻子的撺掇去跳舞,比他年轻者转得奔放,比他大的人也凭着当年学会的一套跳得潇洒,只有他才像呆箍儿似的,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他终于陷入莫名的困境。尤其是那次去老家之后,更是像跌到了深渊。
故乡早已没了亲人,他也很少回去。这次是出差路过。村里变化很大,到处都是新屋。惟独他的两间木屋旧居仍孤零零地卧在山脚下。那一晚他仿佛在梦中,他感到时间和空间都凝住了,但思绪却异常活跃。他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醒来却很清醒,是被后山的鸟声叫醒的。他突然浑身一震,飞快地跑上山去。哦,那迷雾,那翠绿,那高远的天空和氤氲着的白云,夹在林间树梢上那群扑腾雀跃的鸟的欢唱,他突然感到无比激动。他闭上眼,觉得自己又回到那最困难但又最难忘的时候了······
这以后,他常常做梦,梦中总听到鸟声。他希望永远在梦中,永远做这有鸟声的梦。但一睁眼全消失了,什么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清晨,到底哪一天?反正是春意盎然的时候,窗外的梧桐正抽芽吐叶,该是半年前吧!他被一阵鸟叫声唤醒,睁开眼,鸟仍在叫;打开窗,叫得更响。这分明不是梦中的鸟声,而是窗外传进来的真的鸟声!
妻子见他突然间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感到奇怪:“你这么高兴,好像地球真转过来了似的。”
“你听到鸟声了吗?你没听到?”
妻子想说烦死了,每天清晨都吵闹。见他这么高兴,便说:“你高兴,我也高兴!”
此后,他几乎每天处于兴奋状态,而且每天清晨都要“高兴”一番。
可眼下,却是鸟笼!鸟声是从五楼窗口的鸟笼里发出来的!
不!这鸟声不会不是小树林里发出来的!他想着直往巷对面的林子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