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兰兰见家里一点儿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出门要去买些方便面回来。就在她打开房门的同时,从门外蹿进来两个彪形大汉。他们身着黑衣黑裤,头戴无法看见脸面的钢盔,其中的一个一把将兰兰推进门里,反手把门锁上。另一个低声命令她:“别出声,出声就要你的命!”接着就把兰兰的嘴用粘胶带封上,双手、双脚也用绳子捆上。二人做这些动作麻利,只用了不到一分钟,显然是职业高手。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封嘴和捆绑,兰兰早被这突然的袭击吓得半昏死过去,哪里还发得出一点儿声音,任凭他们把她拖到客厅的角落里,闭上眼睛任他们处置。二人没有再顾兰兰,开始在房间里翻腾起来,屋子里所有的抽屉、柜子都打开了,连床垫都掀开了。找出几个存折翻了翻又都扔到地上,又把所有衣服的口袋、冰箱、镜框后面都翻遍了,看样子也没有找到他们要找的东西。最后他们把厨房里切水果的尖刀扔到兰兰脚下,扬长而去。
兰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挣脱开捆绑,撕下嘴上的胶带,拿起电话拨了“110”。在等警察到来前,看了一下他们扔在地上的存折,上面的存款都是“0”。她暗暗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早在前几天把结婚前就积攒下来的1000万日元存折放到了小草那里,否则自己的财产也全部被拿走的话,今后不知该靠什么生活。
社长已经失踪一个月了,没有一点儿消息。IT公司正在做申请破产的工作,当初是社长夫人的李兰兰如今已经成了丈夫下落不明、被债主们逼得东躲西藏的丧家犬。她不敢在家里住了,到处打游击,在别人家里也不敢长住,怕连累别人。她在小草那儿住几天,又到高桥友佳那儿住几天,不过,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要带上波斯,在别人家里又不敢放它出门,怕它找不回家。
她被追赶得筋疲力尽,惶惶不可终日。小草劝她干脆回国住一段时间,躲过了这个风头再回来。兰兰也想如此,但警察不批准,通知她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是不能离开日本的。
公司正式宣布破产后不久,警察通知兰兰在一个星期之内,把自家公寓里的衣物搬出去,公寓由债主拍卖作为债务的抵偿。
兰兰想搬到离小草近点儿的地方,相互来往照应方便,便在离小草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小的公寓,两所公寓的距离只有五分钟的路。
公寓租住手续办好后,她回到原来的家,开始准备整理自己的衣物。一打开自家门,但见屋里的两台电视、冰箱、洗衣机、衣柜、书柜、微波炉、沙发甚至桌椅上都贴着巨大的封条。封条上注明“抵债物品”,就连墙上挂的几幅画也标上了“抵押品”的字样。这些东西看样子都已经注了册,兰兰一样也拿不走。她叹了口气,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一一放在提箱里,准备来往几次,把衣物搬走。
就在她收拾衣物当口,突然几个男女推门闯了进来。
兰兰心里一颤,以为又是强盗,不过已经有过一次经验的她倒也没有那么惊慌失措了,反正自己已经一无所有。她对着来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公司的几个职员,在结婚典礼上都见过面。兰兰稍微松了口气,她镇定下来,用眼睛询问不速之客的用意,见他们都站在那里瞪着自己,便不理睬他们,只管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几个男女命令她停下,问道:“社长在哪里?”
兰兰停下收拾,对他们说:“我不知道,我也在找他呢。”
一个男职员说:“欠债还钱,你丈夫不在,你就有责任还我们的工资钱。”
“我一直没工作,又不挣钱,哪来的钱还你们呢?你们看,这房子和这些家具都被拍卖了,警察通知我,今天来取自己的衣服,如果这几件衣服你们要的话,全给你们。”
兰兰说着,又摘下了耳环和戒指,连同收拾起来的衣物一同递了过去。
“我能给的只有这些了,你们看什么能拿就拿什么吧。”
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看看也是实在找不出什么,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IT公司宣布破产,债务免还,如果再逼债就要受到法律制裁。高利贷商们也不再出现了,实际上他们已经收取了暴利,早就把本儿收了回来,而且还获得了高出本钱几倍的暴利,只不过还想多榨取而已。
李兰兰终于获得了自由,只是失踪的丈夫还是下落不明。
四
人的本性决定不会认为在监牢里是幸福的,而把自己关进感情的监牢里则是最可怕的事,在这种感情中最多的是恐怖、嫉妒、自责、自怜和自我欣赏。
罗素《幸福论》
大森又把约会的时间推迟了。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置可否。最近这种情况明显多了起来,即使见了面,他也会不断看表,说家里最近怎么怎么样、什么心里内疚啦、不配做父亲啦。看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小草感到自己受到冷落,心中不免凄楚,为此口角不断发生,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男女恋爱迸发的火花就像夜空的焰火,美丽而短暂。结了婚的男女有如签订了婚姻契约保险,即使双方相互倦怠了,保险也生效。然而没有婚姻保证的恋爱,则脆弱到一阵微风便会夭折。小草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对大森的感情让她总不敢面对现实。
一次见面,小草问他,“我给你发短信,为什么你总是迟迟不回?”
原指望他说几句道歉的话,请求小草原谅,也就不打算再追究了。不想他振振有词地说:“你让我回信,就是在给我施加压力。我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想着你,我有我的工作,我的家庭和我的孩子。”这话说得太薄情,实难让人接受。
小草被他的强词夺理气坏了,她怒发冲冠,大声质问他道:“既然如此我倒要知道我的存在是什么?对你来说我是你的什么人?请你给我解释清楚!”
大森见小草动了气,就口气稍有缓和地说:“我真心喜欢你、爱你,没有欺骗过你,可我已经50岁了,不能像年轻人那样不顾一切的恋爱,抛弃我的一切。”
这话的确很有说服力,说得小草哑口无言、无力反驳。
“既然这样,除了分手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小草悲伤得流下眼泪。
“请你不走极端行不行?这些年不是相处得很好吗?我只是请你不要对我要求什么,我想起你的时候,会主动跟你联系的。”
他如此自私自利,从心里根本就没有考虑别人是怎么想的、别人的感受,他只想他自己。小草得等他想起来了,才能得到恩赐见上一面,而小草想和他联系,想和他见面就成了对他施加压力。她气得死去活来,真想冲上去打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说声“再见!”就永远在他面前消失。不幸的是她却没有勇气这样做。
她明白他对自己的热情已经减退了,40多岁女人的姿色的确无法与20岁、30岁的女人相比。可是无论她的年龄有多大,爱了多少年,女人的阅历和知性可以带给她魅力,小草对此没有怀疑过。大森是腻了还是没有感觉了?总之爱情之火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变成了微弱到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残火。
男人就是这样不珍惜女人的爱,不懂得女人的心。他们有时把女人的爱看作是自己骄傲炫耀的资本,有时则把女人的爱看作是包袱累赘。他们可以同时爱上两个甚至更多的女人。而女人却不是,女人大多是忠实于爱情的,爱得执著爱得沉醉。为了爱情女人能做到牺牲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女人很难做到来往于两个男人之间,当她真正爱上其中的一个时,另一个就会在她眼中黯然失色,她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小草心中的天平又开始失去平衡,她又开始哀叹自己,就这么死心塌地爱着一个有妇之夫,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想过和其他的男人交往。得到大森的爱抚和关心,是支撑小草情感的支柱。现在这个支柱已经开始可怕地倾斜,有一天完全坍倒的话,靠什么精神力量支撑自己活下去?今后自己该怎么办?
“我就像福楼拜笔下的那个可怜的包法利夫人,为了爱舍弃一切,甚至要跟心爱的人私奔,浪迹天涯也心甘情愿。”小草委屈地对声音说。
“可结果怎么样,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上当受骗,吃尽了男人的苦头,最终逃脱不了服毒自杀的命运。我看你也到了该吸取教训的时候了。”声音同情中又带些嘲弄回答小草。
“现在就看得出来,大森已经在跟我勉强维持,更不要想当我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完全失去女人的魅力,和那些颤颤巍巍走在街上的老婆婆们一样的时候了。”
“依我看,你还是不要得过且过了,免得人家说咱们分手吧,你岂不更被动?”
“他要真的说出分手,我该怎么办呢?我真的想象不出那时会怎样,也不愿意想。我一定痛苦得要撞墙。”
她想象着分手时的情景,可是马上又想起以前大森曾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们一直爱下去,爱到老、爱到死。”
“等我们老到不能做爱的时候,就相互挽着手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你的头就枕在我的肩上。”
那时她听了这些话,感动得泪流满面,恨不得自己马上就变老。她一直相信大森的话,她憧憬着晚年的自己和大森,脑子里描绘着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一个排椅上,两只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手紧紧相握,她的头枕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静听小鸟的歌声,回忆过去的往事,然后一起进入永远的梦乡。可是现在……
如今这些话刀子般扎在她的心上,心在流血不止,痛得她死去活来。
杨小草二度遭遇离婚,如今,又随时有可能遭到抛弃,她的精神状态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眼下的兰兰遭遇破产,老公生死下落不明。两个境况相同,无依无靠的女人除了哀叹命运悲惨外,又能怎么办呢?
晚上,兰兰抱着波斯来到小草家,她们听贝多芬音乐,想让自己振作起来。
小草已经好久没有听《第七交响曲》了,此刻听了,完全没有了当初的感觉。那时从不安中听出了希望,可现在只是更加剧了不安。她们停下《第七交响曲》,又开始听《第九交响曲》,想从中找出林雪影的感受。但她们失望了,她们无法接受那高昂的激情。不但不能从中找到林雪影的感受,反而被那高昂的乐曲搅得心慌意乱。于是,她们放弃了听音乐,决定一醉方休。
她们一杯接一杯默默地喝着日本酒、啤酒,各自想着心事,波斯在二人之间踱来踱去。
“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实指望找个依靠,让自己的后半生活得轻松些,没想到最后还得靠自己。我羡慕你和林雪影是女强人,可以不依靠人。”兰兰望着波斯喃喃地说。
听兰兰这么说,小草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
“我算什么女强人,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情感上,完全不依靠男人的女人才称得上女强人。我决不属于那一类,在精神上我不断要求男人的支持,明知走到最后,最终结果是分手,就是拿不起,放不下。感情真是说不清楚的东西,明知不会有好结果,却总是缠绵不清,就像作茧自缚,把自己紧紧绑缚起来,分不开斩不断。”小草悲叹道。
“如果男人有责任心,就不应该让一个爱他的女人这么难过,这么无奈。你也不必为一个感情不认真的男人这样伤心劳神。”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找工作做?还是干脆回北京?”小草想避开大森的话题。
“眼下我打算先去高桥友佳的店干一阵子,等老公有了结果再想今后。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越想越烦,女人这一生怎么这么难?”
兰兰说完,把手里的一罐啤酒全喝干,又开了一罐。
“我觉得自己正在挖一个地洞,为了躲避天敌,我必须挖得越深越好,在地下还需要挖多个通道,以免从洞口进来的敌人堵住我的逃路。我挖了多年,累得筋疲力尽,本来想要开辟更多的通道,却都因碰到岩石,不得不折回原处,我不知前功尽弃了多少次。现在我不想再挖下去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了,即使我挖多条通道成功,一场地震,就都成了我的墓穴。”
兰兰停止喝酒,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朋友,她不明白杨小草的这番话的意思何在。
小草完全醉了,自己也不明白都说了些什么,她手舞足蹈,又说了一阵莫名其妙的话。最后意识蒙眬起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兰兰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
五
林雪影回北京后,小草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她告诉小草,她父亲虽然做了手术,但情况仍然不好,所以林雪影决定继续留在北京照顾父母。
兰兰的老公IT社长依然没有任何消息,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好在没有逼债的了,兰兰也做好了老公可能已不在人世的精神准备。为了生活,她到六本木高桥友佳的店里去上班,每天晚上要到下半夜才能回家,白天睡觉。
小草白天出去上班,晚上回家,两个人的时间完全颠倒,虽然住的地方很近,却几乎没有时间见面。只有星期天的晚上才有可能见上一面,但兰兰最近似乎总是很忙,两个人只好打打电话互通情况。
玛丽告诉杨小草,她要彻底离开日本,回澳大利亚了。
听了这个消息,小草吃了一惊,难过万分。前些时候,兰兰和大森的事搞得她焦头烂额,一直没顾上跟玛丽联系。她不明白玛丽在日本呆得好好的,还有运动员的男友,怎么突然想到要离开这里。
在玛丽离开之前,她无论如何要为她送行。想到玛丽喜欢吃日本的樱桃,小草从报纸广告上查到有山形县樱桃摘采旅行团,可以在温泉旅馆住一夜,第二天在樱桃园随便摘采樱桃吃。就跟玛丽商量一起报名参加旅行团,算作为她送行。
大概有几个月没见到玛丽了,当二人在东京站见面时,站在小草面前的玛丽,样子变得都快认不出她来了。本来高个子的玛丽给人以运动员般健壮的印象,可是眼前的她变得如此瘦削,个子显得更高而单薄了,两条齐耳的辫子已剪掉,变成金色的短发,目光里透着忧郁。可以想象在玛丽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不幸,小草克制住自己,没有问她。
巴士8点整从东京站出发。一路上,二人都默默无声,只是注视着窗外的景色。巴士在高速公路停车场停了几次,人们下去上厕所,舒展一下身体,买些吃的、喝的东西。玛丽一直在车上坐着没有下来,小草给她买了杯咖啡和薯条递给她,玛丽接过来对她说声“谢谢”就又把头转向窗外。小草有些后悔叫她出来旅行,也许玛丽根本就哪儿也不想去。她猜想玛丽家可能出了什么事,但现在她不想说。
巴士到达了山形,小草等人住进了一个有露天温泉的旅馆。
安置妥当,小草马上拉着玛丽去泡温泉。可能玛丽泡得全身放松,精神也松弛下来,出了温泉,换上浴衣后,她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小草见她情绪有些好转,才舒了口气。
吃完晚饭,回到房间里,每人手里拿两罐啤酒,又买了些小吃,小草决心问玛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等小草发问,坐在沙发上的玛丽自己先开了口。
“我的男友上个月死了。”
小草拿着酒罐的手一哆嗦,酒罐差点儿没掉到榻榻米上。不出所料,果然在玛丽身上发生了最重大的不幸。
“我是在两年前认识他的,他是越野摩托车运动员,是我在英语学校的学生。他人非常好,很诚实、勇敢,对我来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爱他爱得要死,一直都想和他结婚,可是他常对我说:‘我非常爱你,正因为爱你,就不能和你结婚,我的工作很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事故,如果我受伤残废,就会拖累你一辈子,我不忍心这么做。’”
玛丽声音哽咽,小草的喉咙也像被什么东西卡住,透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