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在NHK电视节目里，有一个小时的节目是女尼僧濑户内寂听讲解日本一千年以前的女作家紫式部写的日本最早的宫廷爱情小说《源氏物语》。兰兰早就对她特别注意，年已80岁的濑户内寂听是有名的女作家，二十几岁就开始发表小说，到现在已有大量的作品，52岁时削发为尼。在成为尼僧之前，她曾想在修道院做一名修女，但由于她以前的众所周知的奔放行为，遭到修道院的拒绝后就入了佛门。一次，在接受电视采访中她谈到：
“当你在人生中遇到不幸，哀叹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幸，陷入痛苦不能自拔的境地时，你要明白，其实在这个人世上，和你一样遭遇不幸的人多得数不胜数。世上究竟有多少种痛苦说不清楚，但只要把痛苦分类的话，你的痛苦就一定属于其中的某一类。你可能觉得今后自己的苦恼会永远持续下去，其实不然，就像天气一样，人世间总是不断变化，这变化就是‘无常’，‘无常’即佛教的根本思想。”
她的这段话深深触动了兰兰，让她思索。
濑户内寂听饱尝过人世间的不幸后，她选择了特殊的使命，这使命就是用现身说法帮助不幸的人们。兰兰悔恨过去总是把自己看作受害者，不是用心寻求解脱，而是用自暴自弃的做法回避现实。她感到此刻的自己正从封闭的贝壳中挣脱出来，要摆脱不幸的重负。
上星期，隔壁来了一个30多岁的女患者，叫佐佐木郁子。她告诉兰兰，自己染上吸毒，同丈夫是个吸毒者有关。现在已经和丈夫离婚，回到父母家，父母把她送到了这里。佐佐木的父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她们对女儿感到非常痛心，决心让女儿在这里得到更生。给女儿带来了《圣经》，让她好好学习，将来和父母一样成为虔诚的基督徒。
佐佐木的父母从女儿电话里听说隔壁的兰兰是中国人，就在探望女儿郁子时，特意给兰兰带来了一本中文版《圣经》。头一次看到中文版的《圣经》，兰兰觉得很新鲜，她又开始读起《圣经》来。不过对她来说，比起《走近佛教》，《圣经》要难懂得多。她愿意跟佐佐木讨教，让她给自己讲解。
《圣经》也好、《走近佛教》也好、濑户内寂听也好，都使兰兰心静，让她开始认真思考人生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既然活着应该怎样做，怎样对待生和死，这些都是她过去没有想过的问题。在这个更生设施里，读了这些书籍后，她心静了下来，发病少了，每天向小草汇报读书的心得体会，这里成了她思索人生的开端。
小草来到戒毒中心探望兰兰。
她先是对兰兰外貌形象的变化大吃一惊，继而拉住兰兰的手，细细地打量着她。兰兰那头直直飘飘的、一直让小草羡慕不已的长发如今剪成了连耳朵都遮不住的短发。白净而瘦削的脸庞，鼻眼虽仍同过去一样分明，但目光清澈，神情显得比过去沉静了许多，看起来像个漂亮的大男孩儿。
“兰兰，看到眼前的你，我就想起了三岛由纪夫在《丰饶之海》第四部曲《天人五衰》中，形容月修寺的主持凌仓聪子之美‘就像一泓清泉变得更加秀美’的这句话。”
“我倒是真想有月修寺那么个好去处。”兰兰认真地说。
见兰兰认真起来，小草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你就是个穿上长袍、戴上念珠的女尼，尼姑庵的门槛也得被香客踏破，谁让你这么天生丽质呢。”小草调侃她道。
“说正经的吧，小草，你最近怎么样？”兰兰询问她道。
小草顿了一下，静静地说：“我已经和大森拓野彻底分了手，辞去了那所大学的工作。”
若在过去，兰兰一定会跳起来大骂大森不义，替朋友抱不平。可这次，兰兰听了后，丝毫没有表现出吃惊的样子。
“你解脱了，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她同样静静地对小草说。
见小草听了自己的话有些意外，兰兰便又接着说下去。
“濑户内寂听曾经在她的一次说法时讲过，‘当你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可对方却没有爱上你时，那么作为人，你可能会希望他死掉，想杀死他，因为他不存在这世上的话，你就没有了对他思念的烦恼。可是如果你杀了他，你就会为杀人罪去坐牢，受到惩罚，因此你不能杀人。那么你该如何解除这欲望的苦恼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心中爱恋他的念头杀死，即除掉内心的欲念。欲念没有了，烦恼也就不存在了。”
兰兰的这番话说得小草不禁对她肃然起敬。她再次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兰兰，不敢相信这是几个月前的她。
“兰兰，你彻底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兰兰笑了一下，当即又提笔给小草匆匆写了两首诗句。
所以生离苦，皆从痴惑生。
如人随路行，中道暂相逢。
譬如春生树，渐长柯叶茂。
秋霜遂零落，同体尚分离。
况人暂合会，亲戚岂常俱。
小草对诗句的意思似懂非懂，忙问：“这是什么诗？”
“是佛经上的话。”兰兰回答道，“意思是人之所以为离散而苦恼，都是因为想不通，但应该明白这就像在路途上，与人相遇、相识和分别一样，离散是人生旅途中自然的事情，没有必要烦恼和想不通。
人生的聚合离散有如树木，春天枝叶繁茂，秋季则落叶飘零，生为一体的树木和树叶尚且如此，何况亲朋好友，怎能永不分离？”
小草完全折服了。眼前的兰兰不光是外部形象，就连内在也完全不是过去的兰兰了，几个月的设施生活彻底改变了她。
“想不到几个月过去，你变成了哲人，说出来的哲理我都听不懂了。”
兰兰笑了，脸上又现出了过去顽皮的样子说：“瞎说，在这里除了看书看电视外，没事可做，你给我的那些书救了我，要不然我怎么打发时间啊？”
兰兰真的好了，小草高兴得要命。她连声问兰兰，“最近你有没有犯病？”
兰兰说：“最近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了，大夫说了，过两天就不用吃药了，停药后再观察一个星期，如果正常的话，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家了。”
“波斯怎么样了？我很想它。”兰兰接着问道。
“你放心好了，它很健康，只要我在家，就整天不离我左右，等你回家了，我都舍不得还给你了。”小草打趣说。
“那可不行。”
兰兰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
她还告诉小草，等她出了设施，要和佐佐木一起去京都听濑户内寂听的说法，小草连连点头表示赞成，越发对兰兰佩服不已。
出了戒毒更生设施，在回去的路上，小草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她深深感慨着，人只有经过彻底的绝望挣扎，才能超越自身和一切痛苦，不再为过去苦恼不安和自责，真正认识自己和世界，达到身心净化的境界。这净化的境界就是抛弃自我，摈弃欲念。她记起了老子的话：
“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十三
小草的课今天是最后一次。她刚一宣布下课，两个女学生便抱着一束花和一个纸卷，来到讲台前献给她，其他同学都鼓起掌来。她接过花束，打开纸卷一看，是全班15个同学分别写给老师的赠言，赠言旁边还贴着每个人的小照片。有的赠言写着：
“杨老师，你很温和漂亮。我们爱你！”字的旁边画着一颗大大的心。
“你不来大学，我太难过了。”画着一只眼睛在流泪。
“我毕业后去中国，那时我可以去你家吗？”一个大大的问号。
……
这是小草没有预料到的，她被孩子们的真情打动了。她向学生们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感谢，转过身忍着泪，快步离开了教室。同学们又在背后向她鼓起掌来，为她送行。
顺子正在讲师室等着小草，二人最后一次一起乘车回家。这几年和顺子相处，小草看到了她过去从未接触过的另外一种日本女性，从她身上看到了不同的东西。顺子送给她一块漂亮的手绢儿，半开玩笑说：“这手绢儿用来擦惜别的眼泪。”
小草笑着说：“除了每星期三不能一起回家外，其余一切照旧，你随时给我来电话和邮件好了，有好的音乐会和美术展览一起去看，我还要听你的音乐会呢。”
顺子连声说：“太好了！一定要保持联系啊！”
“那当然。”
警察通知小草，经查证，兰兰的老公IT社长在富士山脚下的青木原林海中服毒自杀了。那个林海以每年出很多自杀者闻名。山梨县有关部门定期到林海中清理，在那里发现了社长的尸首。因兰兰在更生设施，直接通知了IT社长的父母，他们认领儿子的遗物、遗骨后，办理了一切后事。
小草一直不知该怎么对兰兰说，她怕兰兰听到后精神上受不了。就询问设施医务室的医生，根据兰兰现在的精神状况，能否将事实告诉她。医生说兰兰已经停了药，过两天就可以离开这里，或许在她没离开前告诉她比较好，万一精神上受到刺激出现反复，在设施里可以及时处理。听了医生的话，小草决定第二天去设施，把事实告诉兰兰。
晚上她一直睡不着觉，生怕兰兰承受不了老公自杀的精神打击。
然而，出乎小草的意料，兰兰非常镇定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平静地对小草说：“这两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早已做好了这个思想准备。对他，我一点儿都没有责备，我只恨自己没有分担他的苦恼，没有关心过他，这是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的。”
兰兰离开设施后就去了京都。在那里，她听了几次濑户内寂听的说法后，回到东京，整理了自己的衣物，退了公寓住房，对小草说回国去看望父母。她回去了，就再也没回到日本。后来，她削发为尼，去了五台山。
林雪影还在北京，这次是照顾生病的母亲。
千代来电话，恳请小草无论如何明天也要来一趟中村家。这是自十几年前离开中村家以来，头一次请她去。接到千代的电话后，小草内心里有种不祥之感，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第二天，她来到了离开多年的中村家，按了门铃，千代立刻到大门来迎接她。
千代老了，满头银发，背也驼了，此时的她也有80岁了，走起路来已经步履蹒跚。如同第一次来到中村家一样，二人相互鞠躬寒暄了几句，小草随千代进了院子。
院子仍和十多年前一样。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花草依然，池子里的锦鲤鱼仍悠闲游动如前，只是不知是否仍是十几年前的那两条。杨小草想起了十几年前就是像今天这样，跟千代在院子里看花和喂鱼。
进了屋，她注意到客厅的摆设也和十几年前一样，不同的是墙上多了一幅丽子的油画肖像。
千代告诉小草说：“将星不在家，去参加俱乐部活动了。”
“他参加了什么俱乐部？”
“是吹奏器乐部，他吹圆号，每天忙得要命。”说起来，将星已经是中学生了。
千代端来茶，拿了点心，小草感到她精神上和过去大不一样了。二人坐在客厅里吃着点心，喝着茶。奇怪的是没看见中村丽子。
“丽子不在家吗？”小草问了句。
“丽子病了，住了院，已经住了一个多月了。”千代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忧伤。
小草心一沉，忙问：“是什么病？”
“晚期肝癌。”千代的回答已是哭声。
这话就像在她耳边响起了炸雷，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愣住了。半天回过神来问千代，“那中村良一的夫人呢？”她实在不想说“将星的新妈妈呢？”
千代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她早就离开中村家了。”
小草心理上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意识到中村家发生了重大危机。良一夫人离开了这个家，晚期肝癌意味着中村丽子被宣判了死刑，丽子是儿子将星的奶奶、是父子俩和千代的依靠、中村家的顶梁柱。儿子的父亲是神经分裂症患者，千代又是八旬老人，将星失去了奶奶，谁来照顾他？小草心绪乱了起来，茫然不知所措，她浑身发热，鼻尖渗出了汗珠。
千代对小草说，她受中村丽子的嘱托，希望小草能和自己一起去医院看望丽子，小草立即点头同意。当年丽子把自己领到这个家的情形如同快镜头倒叙，全部浮现在眼前。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有了中村丽子才有自己的今天，虽然后来被迫离开了中村家，但当时有当时的理由，不能全怪丽子。相反她心里一直对她怀有感激之情，正因为离开中村家，才自立起来，内心没有了寄人篱下的自卑感。
她决定立刻动身和千代一起去医院看望丽子。
被病痛折磨的丽子完全变了样。当年那么光彩照人的中村丽子，如今躺在病床上只有孩子般大小。她瘦骨嶙峋，从前美丽有神的大眼睛变得浑浊，失去了光彩。头上戴着一个白色网状的头套，不用说一定是由于接受化疗，头发脱落的缘故。病床边立着一个悬挂着药袋的点滴架，细细的导管一直延伸到她那爆满青筋干柴般的手背上，手背上面贴着胶布。
见小草来，丽子黄瘦的脸上现出了笑容，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一看就知道丽子虚弱得很。小草快步走上去，握住她的手，让她躺着不要动。她朝小草点了点头，对她的到来表示感谢。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对小草说：“谢谢你来看我。”
小草忙说：“对不起，现在才来看您。”
丽子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说：“请原谅我十几年前对你的做法，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和将星分开，一个人在外面受苦。”说到这里，丽子声音哽咽起来。
小草拼命摇头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和我都没有过错，将星是你一手带大的，我感谢还感谢不尽呢。”
听了小草的话，丽子仿佛受到了鼓舞，突然有了力气，她伸出鸡爪样干枯的手握住了杨小草的手，对她说：“你看，我的时间不多了。”
小草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后来她一直为自己这个点头懊悔不已。
“我为什么不是摇头而是点头？为什么不让中村丽子抱着生的希望离开人世？我好糊涂。”她悔恨着想。
丽子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我临死之前有个请求，请你耐心听我说完，可以吗？”
小草拼命点头。
“千代已经80岁了，我死后，她不但照顾不了将星，自己也需要身边有个人照顾。我的儿子就是将星的爸爸你也很清楚，他是病人，现在仍然往返于医院和家里。我最担心的就是我不在世了，他们怎么办，不把他们安排好，我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小草注视着丽子，仔细听着她话里的每一个字。
“我知道我没有权力对你要求什么，中村家已经败落，但我请求你看在将星的面子上，回到中村家，接替我管理这个家。只有你来接替，我才能放心死去。”
本来就很虚弱的丽子，说完这番话，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但仍紧握住小草的手不放。
千代走过来握住两个人的手，恳请她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丽子的请求。
小草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有谁能拒绝一个将要死去的人的最后请求呢？她握住了丽子和千代的手连连点头，一字一句地说：
“您的请求我全都答应，中村家有我，您就放心吧。”
丽子这才松了口气，灰黄的脸渐渐红润起来，现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紧握的手也松了下来。
几天后，中村丽子离开了人世。
千代告诉小草，中村良一夫人是良一叔叔后娶老婆带来的女儿，丽子本想亲上加亲，保住中村家财产不外流，谁知他们串通在一起，把公司的股份全部从丽子手中夺走后，那女人便扬长而去。
小草准备履行诺言，带着波斯搬进中村家，代替中村丽子主管这个家，因为儿子需要她、千代需要她、儿子的父亲也需要她。不过，在这之前，她要回趟北京，去看望久别了的父母、妹妹小梅和弟弟小迪，还有李兰兰和林雪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