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依旧晴好,夏梓桐却忙得抽不开身,撇下兰苑诸人,同萧湜雪、江永华二人商讨山庄事务,又对二人交代了诸多事宜,直至日暮西山,终于诸事办妥。三人累得够呛,一时皆不愿挪动,便干脆命人布置饭桌,在议事厅上爽快地吃上一顿饭,中途少不了以酒助兴。但夏梓桐伤势尚未大好,不宜饮酒,三坛酒便都进了江萧二人的肚子里。
月上中天。
江永华喝得醉醺醺,由小厮搀扶着回房。
夏梓桐唤来一护卫,对她低声嘱咐一番,然后背着微有醉意的萧湜雪回到兰苑,命小厮安置好萧湜雪。随即一人出了屋,前前后后思索良久,终于决定在临行前找宁惜朝交谈一番。她也不进屋,站在宁惜朝的屋外低低地问了几句,便离开,徒留下惊疑不定的宁惜朝,吹了不少时辰的冷风。
其实萧湜雨才睡下不久,见夏梓桐深夜来此,心里纳闷不已。
夏梓桐坐在床沿,脑袋轻轻地搁在他的肩头,尽量稳住声线,道:“雨儿,我要出趟远门,明日一早便出发,你照顾好安安。”
萧湜雨见她一脸的疲惫,道:“怎么那么突然?你从未提及此事。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夏梓桐道:“京城出了些状况,必须由我亲自处理,也许会花不少时日。”
萧湜雨皱皱眉,虽然心中万分不舍,但女子本应家业为重,不作她想,只道:“嗯,早些回来,一路小心。”
“……我知道。”夏梓桐振作精神,探头去瞧摇篮里的婴孩,“我们的安安强壮了不少。”
萧湜雨神色柔和,叹道:“也多亏了那些药。”又道:“你今晚留在这儿吗?”
夏梓桐竭力不去看他期盼的眼神,平静道:“我明日要早起,会打扰到你和孩子休息。雪儿又喝了酒……”轻笑着摇头,讨饶道,“我怕会被他吵到,还是回自己的屋子休息吧。”
萧湜雨心中不免失落,又隐隐感觉有不妥之处,道:“……嗯。”
夏梓桐心头满满都是别离情绪,极度的内疚与酸痛令她险些控制不住自己,重新靠在萧湜雨的身边,阖上眼。
一时间萧湜雨也不开口,只静静地度过分别前最后的时光。
蓦地,恬静的氛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扰乱,不等夏梓桐答应,房门大开,数人进入内室。
夏梓桐看清当先那人,登时变了脸色,道:“爹爹,你怎么来了?”
宁惜朝也没有心思计较萧湜雨的行事无礼数,挥退身后的小厮们,道:“梓桐,你当真想清楚了?”
夏梓桐霍地站起身,脸色难看至极,道:“爹爹,我们换个地方谈。”作势离开。
宁惜朝抬手挡住她的去路,目光扫过一脸茫然的萧湜雨,不怒反笑,道:“不必!我且问你,你真狠得下心抛弃你这几个夫郎,对安安和綪綪也不闻不问?”
夏梓桐顾不上看萧湜雨的反应,急道:“爹爹,我何时说过此话?”
宁惜朝急怒攻心,早已失了仪态,一指戳向夏梓桐,道:“既然如此,你给我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
夏梓桐看着怒气冲冲的宁惜朝,忽然嘴角一勾,冷笑道:“这不是你希望的吗?夺回皇位,助你重返皇宫?”
宁惜朝踉跄后退,竟无话可说。该说的,该劝的,其实早已言明。她们之间的父女之情,早已在洛辰疯癫之时,消耗殆尽。
萧湜雨插嘴道:“影,你在说什么?什么皇位、宫廷?”
夏梓桐压下心口的悲凉,淡淡道:“你别胡思乱想,安心等我回来便是。”
萧湜雨道:“可是……”突然响起一道微弱的婴啼声,忙去哄被吵醒的女婴。
夏梓桐回头深深地看了眼萧湜雨父女,趁机转身离去,徒留呼唤无望的宁惜朝。
宁惜朝又惊又恐,能调动山庄护卫的萧湜雪满身酒气,怎么唤都唤不醒,而萧湜雨一人岂能挡住夏梓桐的脚步,更枉论萧湜雨一向我行我素,从来不买自己的账!但心知萧湜雨与一般男子不同,乃助夏梓桐成大事者,便对他徐徐道来。
饶是萧湜雨此等人物,乍听宁惜朝的话语,了解了夏梓桐父女的身世及夏梓桐将行之事,一时也没了主意。
待二人唤醒萧湜雪,萧湜雪调动山庄护卫时,三人才发觉,竟有一半护卫不见了踪影,她人只知今夜三更与大庄主一同下山办事,而此刻三更已过。三人惶惶然,最后寻到赤翟若轩处,只见他一身孝衣,半跪在内室门口,手捧一件自己惯常穿的棉袍。
赤翟若轩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头也未抬,忽然开口:“我不允她今夜进屋,她便坐在这里,同我说话,乱七八糟,什么都讲。时间久了,她终于停下来。我以为她睡着了,怕她冻着,便下床给她披件衣服。可是她不在了……”语声微顿,叹息般道:“她那样的人,行事反常。逃避也好,有事也罢,我知道,她是决定走了……”
“她……真是狠心……”
窗外一片漆黑,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以夏梓桐的性情,她既已下了决心,将一切都交代妥当,便再无转圜之地。宁惜朝深知此点,对几人安慰一番,命他们自行回屋,自己也回了房。
翌日天蒙蒙亮,宁惜朝的卧房迎来了一人。
萧湜雨一袭黑袍,腰佩长剑,怀中抱着沉睡的婴儿,一步步地走向宁惜朝的床榻,突然笔直地跪了下来。
宁惜朝唬了一跳,对萧湜雨总有几分畏惧,道:“湜雨,这是作甚?”
萧湜雨小心地将婴儿放到床上,对宁惜朝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道:“爹爹,我求你一事。”
宁惜朝只觉事态严重,眼前这人从来是软硬不吃的性子,而夏梓桐才走不久,萧湜雨可别作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到时可没有人能制住他。忙批衣下床,扶住萧湜雨的身子,道:“我们是一家人,哪里用得着‘求’字?”
萧湜雨固执地不肯起来,抬起头,一字字道:“只求爹爹能亲自照顾安安!”
宁惜朝见萧湜雨双眸布满红丝,显而是一夜未睡,暗暗一叹,道:“有你这个生身父亲在,何须我这个做祖父的?若是人手不够,尽管吩咐一声便是,不必如此郑重。”
萧湜雨摇头不已,道:“我已决定今日出庄,无法照顾孩子了。”
宁惜朝一怔,道:“出庄做什么?”
萧湜雨别过脸,只留给宁惜朝一个硬朗的侧脸。
宁惜朝面上已有愠色,道:“安安还小,离不开你这个爹爹,等再长大些,你只管出庄。如今梓桐也不在,此事爹爹万万不会答应。”
萧湜雨神色不变,径直起身,恋恋地望着女儿白净的面孔,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吻了吻女儿的眉心,然后默不作声地转身出门。
宁惜朝眼神一冷,叱道:“你给我站住!”
萧湜雨顿住身形,习惯性地握住冰冷的剑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道:“我意已决,你拦也无用。若你不愿,尽管随便找几个人照顾安安便是。若饿着了,冷着了,病着了,即便是……死了,我决不会怪你!”
宁惜朝蹬蹬地跑到萧湜雨面前,抬手间已甩了一巴掌。接二连三的事情,令他口不择言,道:“这是身为一个父亲该说的话吗!什么叫死了!那是我夏侯一脉尊贵的女嗣,不是你这等卑贱之人能随意遗弃的!”
“那我就放心了……”萧湜雨面不改色,摸了摸火辣辣的左颊,顿了顿,略有哽声道,“安安她……交给爹爹了……”自袖中掏出一副银色面具戴上,一步步地走出屋子。
婴儿似有感应,忽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萧湜雨脚步一顿,然后加快步伐,眨眼间失了踪影。
宁惜朝下意识地握紧那只生疼的手掌,回身抱起婴儿软小的身体,恨恨道:“这种父亲……不要也罢。我的宝贝孙女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