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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开过镜高县城,曾晓明来了个电话,问我医院里有没有熟人,说他好像得那个了。我不耐烦:“到底是什么呀?什么叫那个?支支吾吾的!”十几年来我一直小心伺候,从不敢跟他高声对语,这次算是破了天荒。曾厮大为诧异:“咦,你脾气见涨啊,吃错药了吧?”我慢慢清醒,想算了,即便他不是法官,至少还是我同学。定了定神,问他是淋病还是梅毒,这厮不停叹气:“一直觉得不对劲,这两天越来越厉害,上网查了查,他妈的,好像是淋病。”我大为厌恶,正想推托不理,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先问他症状明不明显,曾厮吞吞吐吐地:“乍一看没什么,仔细看就……唉,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有数了,说我认识个老医生,省医院的,退休后开了个诊所,专治花柳病,像你这种身份,去医院不太方便吧?怎么挂号?怎么就诊?一群人围着,敢吗?他连连称是,我说你等等,我问问他有没有空。挂了电话直接拨通赵娜娜的手机,小贱人乐滋滋地:“周卫东把材料给我了,老魏,咱们这么熟,我就不说‘谢’了,晚上请你吃饭吧。”自从上次下了个钩,这小婊子三天两头缠着我,大有“不给案子我就生气”的架势,我心想仇没报彻,不能翻脸,硬着头皮给她找了个小案子。小贱人还以为我是好心,三番五次暗示,说反正老胡顾不上理她,干脆还是跟我算了,大有合身相扑的意思。我说饭就不吃了,我手头还有个案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接?她狂喜:“真的?什么案子?”我随口撒谎,说是个房地产开发纠纷,刘文良那里转过来的,标的不大,也就三百多万吧,代理费我谈好了,按百分之六收。小贱人几乎乐疯了:“哎哟,哎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笑起来:“什么都不必说,有一事相求:你晚上再陪陪我那个姓曾的同学吧。”她一声娇斥:“哼,曾晓明!烦死他了!”我没心情跟她啰唆,一刀戳在痛处:“怎么着?不想陪?”她期期艾艾地:“那……那我陪他干什么?”我说还能干什么,上床呗,睡觉呗,这对你还算问题啊?她不做声,我直接下令,话说得极其野蛮:“你晚上八点给他电话,陪他两天,记住,一定要陪得他满意,他要不主动,你就强奸他!”说完狞笑着挂上电话,想便宜小婊子了,滔天之仇,本当取其狗命,可惜时间太紧,只够让她痒两天。顺手拔回曾晓明,先宽他的心:“我问刘大夫了,说多半不是淋病,肯定是你自己多心,生殖器发炎是常有的事。他今年看过六十几个病人,情况都跟你差不多,最后确诊为淋病的只有三个。”这厮大喜:“呀呀呀,太好了,你不是骗我吧?”我说几十年的老医生你还信不过?放心吧,打个饱嗝不能怀疑人生,踩到狗屎不能痛恨世界,对不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有姑娘上门,该抚慰还得抚慰。他哈哈大笑,慢慢说起我和任红军的风波。这位是资深法官,向来公正廉明,支吾半天,最后判我们俩都有罪,“伊全无心肝,侬屁眼黑黑。”“屁眼黑”是心狠手辣的意思,这在当代中国算是极高的赞美,不过我受之有愧,赚几个钱而已,算什么心狠心辣?这城市里有段顺口溜,说的是人间四毒:鹤顶红、黄蜂针、证监会、美人心。说明中国股市才是真正的屁眼黑黑。又扯了半天,他说手头闲了几十万,问我有没有生财的门路。我心想老子死活不知,哪有空理你这破事,随口一竿子把他支到万里之外:“今明两天我都走不开,后天我带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咱们见面细谈。”他道了声谢,我心想谢你妈个头,两天后老子早跑得没影了,王八蛋就等着吧。

进城了,我顺着车流慢慢往前开,忽然心神大乱,浑身皮肉突突地跳,眼前金星直冒,我知道不好,赶紧停了车,趴在方向盘上直喘粗气,心中烦恶难当,恨不能一头撞死。待了半天,灵台稍稍清明,肖丽又打电话来,说她一晚上连做噩梦,吓得要死,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刚安慰两句,她放声大哭,说她绝望极了,央求我跟她一起自杀。我长叹一声:“傻孩子,你就是爱胡思乱想,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那么多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死?”她啜泣不止,我心里一疼,想女人大多迷信,带她去夷齐寺算了,磕两个头,上两炷香,糊弄不了神仙,至少可以骗骗自己。说起来我这辈子从没虔诚过,也极少烧香拜佛,此刻穷途末路,也希望佛祖能够有灵,我可以给他烧香,可以给他磕头,不要来世荣华富贵,只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海亮坐在沙发上脸色灰暗,嘴里喃喃有词,像是念佛,又像是骂娘。几个月前夷齐寺方丈圆寂,老秃十分欢喜,上下乱窜,跟吃了春药的小京叭似的,天天拜见省市领导,又是给人算命,又是给人祈福,还把领导的父母牌位都请到了大殿上,日日香火供奉,享受如来佛同等待遇。可惜天不遂人愿,巴结半天,还是没当成夷齐寺的CEO,老秃郁闷至极,大概也是羞于见人,天天在屋里生闷气,号称面壁参禅,整整两个月没洗过澡,弄得满屋子牲口味。前些天泰国佛学界搞了个研讨会,给他发了封邀请函,这人颠着脚狂喜而去,不知受了哪个人妖的点化,回来后作风大变,开口“佛教新义”,闭嘴“品牌管理”,借口庙里盖房子,在企业界疯狂募集善款,恨不能把夷齐寺弄去纳斯达克上市。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和尚殷勤太过,我估计没那么简单。

烧了香,磕了头,肖丽的脸色渐渐红润。海亮话瘾发作,非拽着我去半山亭扯淡,派小沙弥沏了壶黄山毛峰,老和尚挠挠寸草不生的老头皮,只听一声清咳,霎时唾沫四溅,嘴皮乱舞,八百里烽烟大举,满城的母牛都夹紧了腿狂奔。我心中烦躁,想如果真有轮回,这和尚该是什么东西变的?瞧他吹牛逼这劲儿,树都让他吹歪了,断然不是什么好鸟。硬着头皮对答两句,老和尚更来劲了,大谈泰国见闻,说该国佛法昌盛,是人皆有神通,满地罗汉乱走,随便揪住一个都是菩萨胚子。末了话锋一转,说他们庙要修一座罗汉堂,问我愿不愿意把名字刻在堂前石碑上。我哭笑不得,想这和尚简直是个耍猴的,翻半天跟头,还是不忘跟你要钱。皱着眉看看肖丽,说名字就不刻了,我赞助两千吧。老秃嫌少,掏出一本功德簿,说你看,最少都是一万。你是我的弟子,说话不必忌讳,别的事可以落后,这是大功德,你可千万不能……我大怒,立时就要翻脸,肖丽拽我一下,说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要不,这一万块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心里一软,满腔怒火都改作柔肠,想一万块不是什么大钱,只要她能心安,给就给吧。掏出一万块掂了掂,说既然师父开口了,弟子不能有二话,多了没有,这一万块你收下。老秃呵呵长笑,用他著名的瘦金体写下我的名字,抬头又问:“你那个姓潘的同学怎么好久不来了?你跟他说说,让他也来做个功德吧。”我心头火起,说他去西藏了,过不来。前两天顾菲找我借了八千元钱,说老潘现在处境尚好,不用做工,天天给犯人讲法律,怕自己记得不真,经常让顾菲送书进去。我十分感慨,想人和人毕竟不同,换了我是他,说不定早就一头撞死了,他居然还是那么有信心。

海亮慢慢品着茶,说功德不必亲至,异地汇款也行嘛。我咬咬牙没说话,恨不能给他两拳。老和尚兀自不觉,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哦对了,寺里有个惯例:凡是俗弟子拉来的善款,可以提百分之二十作为活动经费。这只是基数,打个比方,如果潘志明出一万,你可以拿两千,如果他出到十万,那就不是百分之二十了,而是……”

一口恶气直涌上来,在胸口堵了堵,憋在腔子里扑扑乱窜,我快憋不住了,扭头告诉肖丽:“你先下去,我跟师父有话说。”她答应一声,笑着走下山坡。海亮又开始掉文:“挥霍了三生姻缘,终盼来一朝相聚,一个是使君未娶,一个是罗敷未嫁,呀呀呀,你们真是……”我骤然而起:“师父,三年来听你讲过不少故事,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

他挤挤眼:“好,肯定是个好故事。”

我说从前有个和尚,法号叫海亮。

他拍着手笑:“好,有意思。”

“这个海亮号称高僧,其实根本是个市侩,又庸俗又虚荣。”

和尚不笑了:“说下去。”

“有一天,海亮和尚参加一个宴会,回来后有人问他:今天宴会上都有谁啊?和尚骄傲地回答:都是大人物!像我这种高僧,小人物哪配跟我坐在一起?首席是个大官,姓杜的,次席也是个大官,姓皮的,杜(肚)皮之下,便是贫僧。”

“哦,肚皮之下。”他挠挠头,“什么意思?”

我直视着他:“你不是问潘志明吗?告诉你吧,他坐牢了,现在还找我借钱呢。”

“唉,可惜了,是个好人。”他叹息一声,“肚皮之下,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肚皮之下有个秃头,就是说,”我深深一揖,“师父,你算个鸡巴。”

和尚惊愕不已,喃喃自语:“鸡巴……鸡巴……鸡巴此物也通禅吧……”我长笑而出,一溜小跑追上肖丽,突然间很想哭。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曾经多么依赖这和尚啊,听他讲故事,陪他四处游历,一直当他是精神导师,总以为他能教我些什么。现在,操他妈的,一切都圆满了,我一生多行不善,注定要沉沦到恶鬼畜生道,在九幽十八狱永世呼号,烈火蒸腾,万刃穿心,我一身受之,只是不再仰望他们的天堂。

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想伏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一路飞车到家,天已经全黑了,我越发空虚,这儿走走,那儿站站,看什么都觉得舍不得,心里像塞了一把缠绕纠结的茅草,枝枝丫丫地疼。肖丽歪在沙发上讲她的梦,说一闭眼就觉得窗外有人,拉开窗帘,总是看见一张腐烂见骨的脸,有时还会对她笑,满嘴白生生的牙齿。越说越怕,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我听着也有点紧张,瞥了一眼窗外,忽见黑影一闪,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定定神细看,月光如水,天空中一只夜鸟孤独地盘旋。我叹口气,过去安慰两句,肖丽大概累了,躺在我腿上渐渐睡了过去,我怕吵醒她,一动不敢动,直到两腿酸麻,这才悄悄起身,把她抱到卧室,给她脱了鞋袜,盖好被子,想这就算永别了,如果那事不发,你还可以找个好男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万一那事发了,你怎么办呢?她似乎查觉到了什么,紧紧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你别走,你别走……”我摸摸她的脸,一时心中大痛,像什么东西被猛然刺穿了,我缩作一团,半天直不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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