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地点在一个批发店的一角,在我如此幸运地开始独立生活的第一个早上,那几个长期在此干活的少年中最年长的一个被派来指点我干活。他名叫米克·沃克尔,系着条破破烂烂的围裙,戴着顶纸帽子。他还告诉我,我们中的头儿是另一个男孩。
我沦落到这么一个圈子里,把这些从此与我朝夕为伴的人与我快乐童年时代的那些伙伴相比较,我觉得我要成为博学多识、卓越优秀的人的希望已经破灭了。那年轻的心所受的痛苦和对这一切的深刻记忆是无法写出来的。当米克·沃克尔上午离开后,我的眼泪立刻流进了洗瓶子的水里,我哽咽着,好像胸口有一道裂缝随时会迸开一样。
账房的钟指到12点半,大家都准备去吃午餐了。这时,奎宁先生敲敲账房的窗子,打手势要我进去。我进了账房,看到那里有个大块头的中年人,穿着褐色外套、黑色紧身裤和黑鞋。他的头很大,亮光光的没有头发。他衣着寒酸,却戴着一条很打眼的硬衬领。他的手杖挺帅气,上面还系了对褪色的大穗子,外套上还挂了个单片眼镜。
“这就是科波菲尔少爷了?”那位陌生人说,“我希望你贵体无恙,先生。”
我说我很好,并希望他也很好。
“谢天谢地,”那陌生人说,“我很好。我收到默德斯通先生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希望我把我那现在未住人的房屋当作卧室,租给我此刻有幸结识的年轻的创业者。”那陌生人挥挥手,把下巴收进那硬衬领里。
“米考伯先生,”奎宁先生说,“和默德斯通先生相识。他收到了默德斯通先生请他替你安排住处的信,并愿意让你当他的房客。”
“我的地址是,”米考伯先生说,“都会路,温泽巷,我就住在那里。”
我向他鞠了一躬。
“依我之见,”米考伯先生说,“你在这大都市的见闻尚不甚广泛,你可能会迷失方向。我很愿意今晚来这里,把最近的路线带你走一遍。”我真心真意地谢了他。因为他竟愿意费神,真是太热忱了。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米考伯先生又来了。我洗了手和脸,以示对他的那种派头的敬意,然后我们一起朝我们的住宅走。一路上,米考伯先生把街名、拐弯处房屋式样都教我记住,这样明天早上我就不会费事地找回去的路了。
到了他在温泽巷的住宅后,他把我介绍给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太太是个瘦削、憔悴的女人,一点也不年轻了,她正坐在客厅里给一个婴儿喂奶,这婴儿是一对双生子中的一个。
还有两个孩子:米考伯少爷,大约4岁;米考伯小姐,大约3岁。还有一个皮肤很黑的年轻女仆,她告诉我她是个孤儿,从附近的圣路加贫民习艺所里来的。我的卧室在顶楼上,小小的房间全贴着一种花纹的墙纸,我童稚的想象力把那花纹和蓝松饼联想在一起。屋里只有很少的几件家具。
在这所住宅里,和这一家人一起,我度过了工作之余的时间,我给自己的早餐是一便士的面包和一便士的牛奶。我把一小片面包和一小块干酪收在碗橱里,留着我晚上回家做晚餐。
我在公司也始终处于某种地位。奎宁先生是个不细心的人,事情又那么忙,也顾不上对我另眼相看,何况不论对成年人还是少年人,我都从不说我的来历,对于我在这里的愁苦也不流露半分。我暗自忍受,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忍受了多少。但我坚守这秘密,认真做我的那份工作。我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我不能像任何其他人那样干活,我就必然受到轻视和侮辱。不久,我就变得至少和老员工一样利索和熟练了。
米考伯先生的困难更加重了我的精神痛苦。我在这种孤苦伶仃的情形下,和那家人建立了很深的感情,时时在心头惦记着米考伯先生欠的债务。我们各自的境遇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友好平等关系,虽然我们的年龄悬殊得可笑。在米考伯太太把我视作她的心腹以前,我从不肯接受他们的邀请。因为我知道他们和屠户及面包商的关系紧张,他们自己通常也没什么太多的吃食。一天夜里,米考伯太太就像下面所说的那样和我结成了患难之交。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把你不当外人。所以不怕对你说:米考伯先生的困难已到危急关头了。”
听到这话,我好生难过,看着米考伯太太红红的眼睛,我满怀着同情。“除了一块荷兰干酪的皮,”米考伯太太说,“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了。”那时我口袋里那星期的工钱还有两三先令,我忙掏了出来,诚恳地请米考伯太太把它们收下,权当向我借的。可米考伯太太一边吻我,一边叫我把钱放回口袋,并说她连想也不能这么想。
“不能这样,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她说,“我压根就没往这上面想!不过,你显得比你的实际年龄要老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在另一件事上帮我,我一定满怀谢意地接受这种帮助。”
我请米考伯太太说出来。
“我已亲自把日常餐具脱手了。”米考伯太太说,“我们还有几件小物件可以脱手。”
这时,我明白了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便让她只管差遣我。就在当天夜里,我开始处置那些较轻便的财产了。几乎每天早晨,在去公司之前,我总要为同样的交易出门一次。
在当铺,我也开始小有名气了。每次这种交易成交后,米考伯太太就举行一个小型宴会,大都是顿晚餐,这些晚餐我都记得很清楚,每次都有一种特别的美味在其中。
米考伯先生的困难终于到了危急关头。一天清早,他被捕并被送进市里最高法院的监狱。他走出住宅时对我说,他的末日降临了,我真的以为他的心都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可后来我听说,有人在午饭前看见他快快活活地玩九柱戏。
他被送进那里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去看望他,和他一起吃午饭。我记得,他郑重其事地要我以他的遭际为鉴,并要我注意到:如果一个人年收入为20英镑,他花去19英镑19先令零6便士,他会快活,但如果他花了20英镑1先令就会苦恼。那顿午饭有种吉卜赛的风情,而且很惬意。午后不久,我就回家,将探访的情况向米考伯太太报告以给予她安慰。家具都被卖掉了,只剩下床和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厨房用的桌子。米考伯太太终于决定搬进监狱去住,米考伯先生现在在那里住着一个单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