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蝶在动身前往寒玉宫前,获准暂回香舞殿收拾衣物。冰蝶看着被翻得一片狼藉的香舞殿,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物是人非、斗转星移。青云之巅,跌如万丈深渊,不过转瞬之间。
双喜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见冰蝶回来,大眼睛里盈盈着惊惶:“娘娘。”
冰蝶没有答话,兀自沉默着取出了几件衣物,便转身离开。
此刻,她的归宿,该是寒玉宫了。
“娘娘!”双喜从地上爬起来,仓皇地奔出来追上她,似有万语千言,却只堵在了唇边,天真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些许复杂的情绪。
冰蝶顿住脚步,迟疑了片刻,轻哂:“别再叫我娘娘了。我思忖了很久,我素来行事坦荡,从不加害于人。这香舞殿,何以被搜出麝香这等什物。”冰蝶轻轻笑了起来,“我是那么不愿意相信此事……双喜,这一出里应外合,你做得很好。你是梨嫔的人吧?”
双喜终于绷不住眼中晶泪,猝然跪下:“娘娘,奴婢确是梨嫔心腹,娘娘刚被封洛贵人时,梨嫔便特意安排了奴婢来侍奉娘娘。麝香,确实是奴婢受梨嫔所托事先藏下的。娘娘,奴婢愿向皇上认罪。”
“那倒不必。”冰蝶冷冷打断,却感到身体中血液一寸寸凉了下去。她仰慕的师父白烨抛弃了她,她寄希望的寒辰烨那样羞辱她,而她视作宫中唯一朋友的双喜,却这样欺瞒了她……
都道世态炎凉,人心浇薄。
冰蝶轻轻笑开:“若你去认罪,怕是还不等你走到皇上那儿,便被梨嫔派人暗杀了。双喜,恩怨纠葛,一笔两清。我不会记恨你,却只想提醒你……”冰蝶转过身,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双喜,心中忽然升起一些悲悯。双喜的性子不是那样险恶的,不过是为人利用罢了。她轻轻欷歔:“梨嫔此人城府极深,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手段毒辣。你为她所用,事成之后,她怕是会杀人灭口。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还需尽快自寻出路,逃过此劫。”
双喜被这么一说,更是满心愧疚。她从来不曾想过陷害谁,若不是梨嫔威胁,她也不至于加害于这个心性与她一般天真无害的娘娘。双喜哭得更加厉害:“奴婢愿誓死跟随娘娘!”
冰蝶却不再搭理她,心却是彻底寒了,踏步离开。
寒玉宫。
冰蝶走了许久才到达这坐落于夜曦皇宫西南一隅的寂静冷宫。四周枯树环绕,零星几株深青寒竹掩映着一方近乎破败的宫殿。许是经年闲置,处处蒙尘。冰蝶甫一进门便被呛得咳了起来,身后却立刻有一双手来为她掸走灰尘。
冰蝶轻轻叹息:“双喜,你还是跟来了。”
双喜微微撇着小嘴,瑟瑟道:“奴婢侍奉娘娘这些日子,娘娘待奴婢一直很好。奴婢愿弃暗投明,誓死效忠娘娘。恳请娘娘给奴婢一次机会!”
冰蝶却哂笑:“你怕是被我说怕了,怕不跟着我会被梨嫔杀人灭口。”
双喜低头,无言算是默许。
冰蝶也兀自开始清扫积尘的寒玉宫,心底渐渐蔓延开无尽悲酸。如果彼时甘心于做一个沿街乞讨的乞儿,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冰蝶妹妹,姐姐来看你了。”
冰蝶一听这寡淡的声音,浑身一震,与同样诧异惊惶的双喜面面相觑。冰蝶立刻低声道:“你立刻躲进里屋,万万不可出来。”
双喜心领神会,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冰蝶整顿好精神,绽开一弯一如既往灿烂的笑靥,开门迎接来人——眉眼寡淡、云淡风轻的梨嫔,穆巧珍。
“是梨嫔娘娘,竟来这寒玉宫看望妹妹,妹妹好生感激。”冰蝶笑着迎上前,微微福身。
梨嫔依旧作着一副恬淡无波的娴静:“妹妹在这寒玉宫受苦,本宫怎能不来看望,聊表慰藉?”
冰蝶也回以一个清灵浅笑,心里却早已腹诽了千万遍。好你个梨嫔,不动声色地安插心腹在我身边,又佯装好心地送一把动过手脚的伞,是要置我于死地啊!
梨嫔兀自跨步欲踏入寒玉宫,冰蝶却将身作挡:“梨嫔娘娘,这寒玉宫经年闲置,杂乱污秽得很,怕是玷污了娘娘这淡然不争、纤尘不染的身子。”
听出冰蝶话语中的挖苦讽刺,梨嫔便也作罢,扬起一笑,却凝结了森森冷意:“妹妹,这寒玉宫虽说寒碜了些,却也衣食无忧,安然自得。打扫清静了,住着也是舒坦的。只是——若是藏了些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那也难保遇上些不吉不利的事。”
冰蝶微微蹙眉。看来,梨嫔是猜到了双喜叛变,这是来要人了。“娘娘,妹妹素来形式坦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倒是娘娘您,该藏好掖好的别轻易显露出来。便如这眉眼中的阴狠毒戾,别现了行迹。”
梨嫔微微愣了,旋即冷笑:“你倒还真是变了不少。这一年沉积,与当年比还真是判若两人。礼节、文辞都长进不少,想来背后亦是有高人指点。别怪本宫没奉劝你,这个背后的功臣,可别让他被人发现了。毕竟,给皇上戴绿帽子,可是死罪。”
冰蝶大骇,却强忍着不表现出来。梨嫔城府竟这样深,她背后有人相助都能看出来。如果白烨教导她一事败露,难免会被怀疑行为不检,到时候只怕是白烨也会受到牵连……冰蝶忍住心中颤抖:“娘娘还有何贵干?”
梨嫔冷笑:“妹妹就不好奇,这番皇后落水一事的前因后果?”
冰蝶沉默。
梨嫔继续道:“本宫家族世代习医,皇后娘娘怀有身孕一事本宫早已发现。本宫自是不能容得下这个孩子,只是借你作一把刀。恰逢你正值盛宠,正是众矢之的,借机嫁祸于你本宫不但不会被怀疑,反而一呼百应。”说着,她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上前来轻轻抚弄着冰蝶白皙的手腕,“本想着一箭双雕,却不料皇后身子骨这样硬,只除去了你这个惜嫔。”
冰蝶有些诧异:“这么说,梨嫔娘娘仍不会放过皇后腹中孩儿?”
梨嫔的笑意愈来愈冰冷。
冰蝶拂开她的手:“最毒妇人心。梨嫔,你陷害我倒是无妨,可是你这样谋害皇后腹中子嗣,就不怕遭报应?你这样将阴谋告知于我,就不怕我告诉皇上么?”
梨嫔却业已转身离去,带着森森冷笑的声音却字字清晰:“不会的。不论是你,还是你这寒玉宫里藏着的那个小丫鬟,都没有这个本事将这一切告诉任何人。”
冰蝶被她的自信和阴冷微微震住,却也无从深究,只得做罢,转身回了寒玉宫,轻声唤道:“双喜,梨嫔已然离开了,出来吧。”
半晌,没有回音。
冰蝶皱起眉,继续唤了几声:“双喜?双喜?”
依旧是一片死寂,阒寂的寒玉宫,恍若死气沉沉。
冰蝶忽然有些害怕,瑟缩着推开里屋的门,颤抖着呼唤着双喜的名字。忽然脚下一绊,冰蝶低首,凄厉的惨叫立刻在空荡的寒玉宫中久久回响。冰蝶惊惶跌坐于地,捂着唇惊恐地看着面前倒地、七窍流血的双喜。
“双……双喜……你怎么了?”冰蝶只感觉大脑已经嗡的一下崩溃了,瑟瑟问道,声音却干涩得仿佛是古稀之年。
双喜满面痛苦地在地上全身痉挛着,吃力地开口道:“梨嫔……在奴婢刚进宫成为她的侍女时,便被下了蛊。每二十四日发作一次……须……须有梨嫔手上的解药……方能……方能续命……”说完,双喜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冰蝶看得浑身一颤,满屋的血腥气息让她近乎窒息。她倏地站起来:“双喜,我这就去为你向梨嫔去求来解药。”言毕,冰蝶便匆忙转身,飞奔着去追梨嫔了。
双喜虚脱地躺在积尘的地面,从血泊中吃力地伸出手,似要挽留冰蝶。
娘娘,不要去……
可是她的感觉到,手臂是那样沉重,稍一动弹,便似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真是虚度此生啊……半生年华,交给了一个狠戾阴毒的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为从她手上讨得解蛊药……她是那样愧对洛冰蝶,这个心性简单得根本不知道人性险恶的姑娘……她是那样想,在寒玉宫好好侍奉她,以弥补罪过……
可是,枉心机,枉平生……
双喜缓缓垂眸,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模糊。终究,归于黑暗。
“寒玉宫中的人,是不能擅自离开的。不然,与这后宫嫔妃,岂不无甚区别了?”梨嫔捏起一个茶盏,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淡然地看着气喘吁吁一路跑来的冰蝶。
“梨嫔娘娘。”冰蝶也不多话,乖乖跪下,“冰蝶只求解药,救双喜性命。”
“双喜?那不是你的小丫鬟么?她怎么了,为何要本宫的解药?”
冰蝶心下发急,双喜正危在旦夕,抬起头便喊道:“娘娘,明人不说暗话。冰蝶只愿余生与双喜安度,不求富贵荣华,不求功名利禄。只要娘娘肯为双喜解蛊,冰蝶愿此生保守秘密,永不告知他人。”
梨嫔这才把目光转向她,得意的笑意让她眉眼上扬,一副凌驾万物的姿态:“本宫与你说过,不论是你,还是双喜,都没有这个本事将本宫所为告知任何一个人。”
冰蝶沉默。这一场战,确是梨嫔,赢得彻彻底底。
梨嫔取出一个瓷瓶:“这里边是解蛊药,拿去给双喜服用,便可彻底解蛊,永绝后患。只是——”梨嫔忽然将手缩回去,“本宫如何相信你的承诺?”
冰蝶深吸一口气:“娘娘不是自幼习医么?何不毒哑了冰蝶,以绝后患?”
梨嫔微微一笑,扯过冰蝶的手,将瓷瓶放在冰蝶手心,一面轻轻摩挲着冰蝶的手掌,笑道:“有你这份决心,本宫便信了你。只望从今往后,你安分地待在你那寒玉宫,莫要再让本宫于这后宫看见你。”
冰蝶被她摩挲得有些恶心,用力抽回手,却见得梨嫔脸上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冰蝶一阵冷汗,却也来不及多想,道了句谢便疾步离开。
双喜,一定要撑住!
梨嫔望着飞奔远去的冰蝶,面上的笑意逐渐变得森冷,而后,近乎狰狞。
寒玉宫,寒凉如玉,死寂如坟。
冰蝶颓然倚在墙角,握着手中瓷。
终究还是,太迟了……
双喜在她离开的那时,已是强弩之末。她冰冷的躯体已经渐渐僵硬,脸上却还保持着弥留之际的绝望和内疚。
冰蝶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十余年惨淡人生,却从未见到有人就这样,躺在她面前,魂堕地府,断了气息。她感到有些恶心,捂着鼻子冲了出来,却使不上力气,轰然倒地。
死寂的寒玉宫,死去的双喜。冰蝶从低声啜泣,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谁能来,陪她一会儿?哪怕只有一瞬,也是好的。
白烨,寒辰烨,你们这样负我。
冰蝶哭得渐渐没了力气,脑海里开始闪现过去白烨手把手教她习字的画面,又回忆起九乾宫中寒辰烨与她默然相守的场景。她也不清楚,对这两个男人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却只知道,她在孤独无望时,都曾幻想过依赖他们。不论是谁,能够让她抓住希望,继续顽强地活在这个深宫便好。
只是没有一个人,能陪她走到平安喜乐;没有一个人,愿助她安度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