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的孩子们
丰子恺
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体都想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外婆普陀去烧香买回来给你的泥人，你何等鞠躬尽瘁地抱他，喂他；有一天你自己失手把他打破了，你的号哭的悲哀，比大人们的破产、失恋的悲哀都要真切。两把芭蕉扇做的脚踏车，麻雀牌堆成的火车、汽车，你何等认真地看待，挺直了嗓子叫“汪--”，“咕咕咕……”，来代替汽油。最是今年夏天，你要我抱你到车站里去，多多益善地要买香蕉，满满地擒了两手回来，回到门口时你已经熟睡在我的肩上，手里的香蕉不知落在哪里去了。这是何等可佩服的真率、自然与热情！大人间的所谓“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比起你来，全是不自然的、病的、伪的！
你们每天做火车、做汽车、办酒、唱歌，全是自动的，创造创作的生活。你们的创作力，比大人真是强盛得多哩：瞻瞻！你的身体不及椅子的一半，却常常要搬动它，与它一同翻倒在地上；你又要把一杯茶横转来藏在抽斗里，要皮球停在壁上，要拉住火车的尾巴，要月亮出来，要天停止下雨。在这等小小的事件中，明明表示着你们的弱小的体力与智力不足以应付强盛的创作欲、表现欲的驱使，因而遭逢失败。然而你们是不受大自然的支配，不受人类社会的束缚的创造者，所以你的遭逢失败，例如火车尾巴拉不住，月亮呼不出来的时候，你们决不承认是事实的不可能，总以为是爹爹妈妈不肯帮你们办到，同不许你们弄自鸣钟同例，所以愤愤地哭了，你们的世界何等广大！
你们一定想：终天无聊地伏在案上弄笔的爸爸，终天闷闷地坐在窗下弄针引线的妈妈，是何等无气性的奇怪的动物！你们所视为奇怪动物的我与你们的母亲，有时确实难为了你们，摧残了你们，回想起来，真是不安心得很！
阿宝！有一晚你拿软软的新鞋子，和自己脚上脱下来的鞋子，给凳子的脚穿了，刬袜立在地上，得意地叫“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的时候，你母亲喊着“龌龊了袜子！”立刻擒你到藤榻上，动手毁坏你的创作。你的小心里一定感到“母亲这种人，何等杀风景而野蛮”罢！
瞻瞻！有一天开明书店送了几册新出版的毛边的《音乐入门》来。我用小刀把书页一张一张地裁开来，你侧着头，站在桌边默默地看。后来我从学校回来，你已经在我的书架上拿了一本连史纸印的中国装的《楚辞》，把它裁破了十几页，得意地对我说：“爸爸！瞻瞻也会裁了！”瞻瞻！这在你原是何等成功的欢喜，何等得意的作品！却被我一个惊骇的 “哼！”字喊得你哭了。那时候你也一定抱怨“爸爸何等不明”罢！
软软！你常常要弄我的长锋羊毫，我看见了总是无情地夺脱你。现在你一定轻视我，想道：“你终于要我画你的画集的封面！”
最不安心的，是有时我还要拉一个你们所最怕的陆露沙医生来，教他用他的大手来摸你们的肚子，甚至用刀在你们臂上割几下，还要教妈妈和漫姑擒住了你们的手脚，捏住了你们的鼻子，把很苦的水灌到你们的嘴里去，这在你们一定认为是太无人道的野蛮举动罢！
孩子们！你们果真抱怨我，我倒欢喜；到你们的抱怨变为感激的时候，我的悲哀来了！
我在世间，永没有逢到像你们这样出肺肝相示的人。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像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
但是，你们的黄金时代有限，现实终于要暴露的。这是我经验过来的情形，也是大人们谁也经验过的情形。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像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我的孩子们！憧憬于你们的生活的我，痴心要为你们永远挽留这黄金时代在这册子里。然这真不过像“蜘蛛网落花”，略微保留一点春的痕迹而已。且到你们懂得我这片心情的时候，你们早已不是这样的人，我的画在世间已无可印证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
每天进步一点点
全篇文字充满幸福的忧郁，先生以跟孩子对话的口吻，来赞美年轻的生命充满朝气、探险和创造，慨叹成年之后的生命沉闷，刻板和教条。
人生就是这样的，年轻时，我们有着天然的快乐，却因身在其中却无知无觉；当我们一旦失去这些，再回首感叹时，已无可避免一种人生的悲哀！
珍惜年轻的生命吧，这是我们一生中最美的季节。
◆幸福的梦想
克林勒
“求购：小提琴，无力出高价。有意出售者请打电话给……”很少看广告的我愣住了。
我把报纸摊在膝上。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那时全家人靠种地勉强度日，我也曾想要一把小提琴，可家里买不起……
我的两个孪生姐姐爱上了音乐。一个学弹祖母留下的那台竖式钢琴，另一个学拉父亲的那把小提琴。没多久，简单的曲调在她们手中就变成了悦耳、动听的旋律。我喜欢那绷紧的琴弓拉过琴弦所发出的柔美圆润的声音。“哦，我多么希望能有一把琴啊！”
当姐姐们在学校乐队演出时，我紧紧闭上双眼记住当时的场景。“总有一天我也要坐在那儿。”我默默地发誓。
那一年收成不好，可我还是急不可待地问：“爸爸，我可以有一把自己的小提琴吗？”
父亲的表情显得很难过。以后的许多夜晚，都听到他在全家人晚间祈祷时向上帝祷告：“……上帝啊，玛丽·卢想要一把自己的小提琴。”
一天，父亲收到他的大俄亥俄州哥伦布城的一个朋友乔治·芬科尔的回信，芬科尔是位优秀的小提琴演奏家。父亲就对大家说：“下周，我们一起去哥伦布城的爱丽斯姑姑家过一夜。”
这一天终于到了。到姑姑家以后，父亲问我：“玛丽·卢，你想和我一起去看望芬科尔先生吗？”“当然想。”我回答道。
这是一座古老而漂亮的楼房，为我们开门的是一位高个儿先生。“请进！”他和父亲亲切地握手，两人马上攀谈起来。
“玛丽·卢，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一些情况。你父亲为你准备了一件礼物，定会叫你大吃一惊。”说完，芬科尔先生把我们领进客厅，拿出一个箱子，打开后拿出一把小提琴。
芬科尔先生转过身来对父亲说：“卡尔，这是在一家当铺里找到的，才花了七美元，是把好琴。这下玛丽·卢可以用它演奏优美的乐曲了吧。”说完他把琴递给了我，“你父亲来信说’请留心帮我三女儿寻觅一把小提琴好吗？我付不起高价，可她喜欢音乐，我们希望她能有自己的乐器‘，现在这琴就是你的了。”
看到父亲眼里的泪水，我终于明白了一切。我轻轻抚摸着琴，这把琴是用一种金光灿灿的棕色木料制成的，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那么温暖。“多漂亮啊！”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激动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随后的日子里，我天天坚持练琴，感觉抵在颊下的温暖的琴木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终于加入了学校的乐队，身着白色队服，我俨然像个女士。首次公演是学校演出的小歌剧，坐在台下的父亲和母亲看着他们的小女儿，唇边挂着自豪的微笑。我怀抱着那把珍爱的琴，满怀幸福。
两个姐姐双双毕业时，我便坐上了首席小提琴手的座位。
两年后，我也完成了学业，把珍爱的小提琴放回到琴箱里，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
以后的许多年，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带着这把琴，且对自己许愿，不久以后还要用这把琴演奏几支曲子……
我在壁橱深处找出了琴箱，打开盖，把安卧在那玫瑰色丝绒衬里中的小提琴拿出来。我手指轻轻抚摸着金色的琴木，令人惊喜的是琴弦仍完好无损。
小提琴在我手中又重新奏出了那些铭记在我心中的心爱的曲子。也不知到底拉了多久。我想起了父亲，在我孩提时代是他竭力带给我希望和幸福，而我却不知是否感谢过他。
最后，我把小提琴重新放回箱子，拿起报纸走到电话旁，拨通了那个号码。
当天晚些时候，一辆旧轿车停靠在我家的车道旁。敲门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先生。“我一直祈祷着会有人答复我登在报纸上的那则广告。我的女儿太希望有一把小提琴了。”他边说，边查看我的那把琴。“要多少钱？”
我知道，不管哪家乐器商店都会出笔好价钱。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说：“七美元。”
“真的吗？”他这一问，倒使我更多地想起了父亲。
“七美元，”我又说了一遍，接着又说，“希望你的小女儿也会像我过去那样喜欢它。”
他走后我随即关上门，从窗帘缝里看到他妻子和孩子们正等候在车子里。突然车门打开，一个小姑娘迎着他双手托着的琴箱跑过来。
她紧紧抱住琴箱，接着双膝跪在地上，“咔嗒”一声打开箱子。她轻轻抚摸着红彤彤的夕阳辉映下的那把琴，转过身，一下搂住了面带微笑的父亲。
每天进步一点点
幸福是女儿的心愿，挂在父亲的心头；幸福是父亲的爱，放在女儿的手中；幸福是生活中亲友间相互的惦念和爱护，幸福还是爱心以感恩方式的传递和延续。
幸福是递上的一杯热茶，幸福是一句温暖的话语，幸福是一个关切的电话，幸福甚至只是一抹忧虑着的眼神……
幸福到哪里去寻找呢？其实，就在我们周围，关键是你有没有用心体会。
◆母亲的存款
凯瑟琳·福伯斯
每星期六的晚上，母亲照例坐在擦干净的饭桌前，皱着眉头归置父亲小小的工资袋里的那点钱。
钱分成好几摞，“这是付给房东的。”母亲嘴里念叨着，把大把的银币摞成一堆。
“这是付给副食商店的。”又是一摞银币。
“凯瑞恩的鞋要打个掌子。”母亲又取出一枚小银币。
“老师说这星期我得买个本子。”我们当中有人提出。
母亲脸色严肃地又拿出一枚5分镍币或一角银币放在一边。
我们眼看着那钱堆变得越来越小。最后，父亲总是要说：“就这些了吧？”母亲点点头，大家才可以靠在椅子背上松口气。母亲会抬起头笑一笑，轻轻地说：“好，这就用不着上银行取钱了。”
母亲在银行里有存款，真是件了不起的事。它给人一种暖乎乎的、安全的感觉。
我忘不了住在街那头的简森一家因交不起房租被扫地出门的情景。我们看见几个不认识的大人把家具搬走了，可怜的简森太太眼泪汪汪的，当时我感到非常害怕。这时，戴格玛滚烫的小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还轻轻地对我说：“我们银行里有存款。”马上我觉得又能喘气了。
莱尔斯中学毕业后想上商学院。母亲说：“好吧。”父亲也点头表示同意。
大家又急切地拉过椅子聚到桌子前面。我把那只西格里姨妈有一年圣诞节是从挪威寄给我们的，漆着鲜艳颜色的盒子拿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母亲面前。
这就是我们的“小银行”。它和城里的大银行不同之处在于，有急需时就用这里面的钱。
莱尔斯把上大学的各类花销列了一张清单。
母亲把小银行里的钱数出来，可是不够。
母亲闭紧了嘴唇，轻声说：“最好不要用大银行里的钱。”
我们一致同意。
莱尔斯提出：“夏天我到德伦的副食商店去干活。”
母亲对他赞赏地笑了一笑。她慢慢地写下了一个数字，加减了一番。父亲很快地心算了一遍，“还不够。”他把烟斗从嘴里拿下来端详了好一会儿之后，说道：“我戒烟。”
母亲从桌子这边伸出手，无言地抚摸着父亲的袖子。又写下了一个数字。
我说：“我每星期五晚上到桑德曼家去看孩子，昆斯廷、戴格玛和凯瑞恩帮我一起看。”
“好。”母亲说。
又一次避免了动用母亲的银行存款，我们心里感到很踏实。
即使在罢工期间，母亲也不多让我们操心。大家一起出力干活，使得去大银行取钱的事一再拖延。这简直像游戏一般有趣。
把沙发搬进厨房我们都没有意见，因为这样才可以把前面一间房子租出去。
在那段时间，母亲到克茹帕的面包房去帮忙，得的报酬是一大袋发霉的面包和咖啡蛋糕。母亲说，新鲜面包对人并不太好，咖啡蛋糕在烤箱里烤一下吃起来和新出炉的差不多。
父亲每天晚上到奶制品公司刷瓶子。老板给他3夸脱（1夸脱等于1。14公升）鲜牛奶，发酸的牛奶随便拿。母亲把酸了的牛奶做成奶酪。
最后，罢工结束了，父亲又去上工。那天母亲的背似乎也比平时直了一点。
她自豪地环顾着我们大家，说：“太好了，怎么样？我们又顶住了，没上大银行取钱。”
后来，好像忽然之间孩子们都长大工作了。我们一个个结了婚，离开了家。父亲好像变矮了，母亲的黄头发里也闪烁着根根白发。
在那个时候，我们买下了那所小房子，父亲开始领取养老金。
也在那个时候，我的第一篇小说被一家杂志社接受了。
收到支票的时候，我急忙跑到母亲家里。把那长长的绿色的纸条放在她的膝盖上。我对她说：“这是给你的，放在你的存折上。”
她把支票在手里捏了一会儿，说：“好。”眼睛里透着骄傲的神色。
我说：“明天，你一定得拿到银行里去。”
“你和我一起去好吗，凯瑟琳？”
“我用不着去，妈妈。你瞧，我已经签上字把它落到了你的户头上，只要交给银行营业员，他就存到你的账上了。”
母亲抬头看着我的时候，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哪里有什么存款。”她说，“我活着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进过银行的大门。”
每天进步一点点
“又一次避免了动用母亲的银行存款，我们心里感到很踏实……”
“母亲的存款”使全家人在这“温暖而又安全”的寄托中，齐心合力地渡过一次又一次的生活难关。这是一位充满了智慧的母亲，让飘摇的风雨中的家，充满了幸福和温暖。
生活的幸福不在于财富的多少，而是在于人们相互间的关爱、理解和共同面对生活困境的勇气和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