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有一语写出大景者,如“园中不见一女子”句,俨然大家规模。“疑是姑娘”一语,又俨然庸医口角,新医行径。笔大如椽。
众人闻得宝琴将素昔所经过各省内的古迹为题,作了十首怀古绝句,内隐十物,皆说:“这自然新巧!”都争着看时,只见写道是:
赤壁怀古 [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 [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 [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 [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 [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出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 [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 [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 [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 [其九]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 [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宝钗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据,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如何?必得宝钗此驳,方是好文。后文若直另作,亦必无趣。若不另作,又有何法省之。看他下文如何。]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好极,非黛玉不可。脂砚。]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探春道:“这话正是了。”[余谓颦儿必有尖语来讽,不望竟有此饰词,代为解释,此则真心以待宝钗也。]李纨又道:“况且他原是走到这个地方的,这两件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个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这竟无妨,只管留着。”宝钗听说,方罢了。[此为三染无痕也。妙极!天衣无缝之文。]
大家猜了一回,皆不是。
冬日天短,不觉又是前头吃晚饭之时,一齐前来吃饭。因有人回王夫人说:“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进来说,他母亲病重了,想他女儿。他来求恩典,接袭人家去走走。”王夫人听了,便道:“人家母女一场,岂有不许他去的。”一面就叫了凤姐来,告诉了凤姐,命他酌量去办理。
凤姐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了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凤姐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儿出的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太太年下给你做的时节我再做罢,只当你还我的一样。”众人都笑道:“奶奶惯会说这话,成年家大手大脚的,替太太不知背地里赔垫了多少东西,真真赔的是说不出来,那里又和太太算去?偏这会子又说这小气话取笑儿。”凤姐笑道:“太太那里想的到这些?究竟这又不是正经事,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一个一个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众人听了,都叹说:“谁似奶奶这样圣明!在上体贴太太,在下又疼顾下人。”
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哆啰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说着,又嘱咐袭人道:“你妈妈若好了就罢;若不中用了,只管住着,打发人来回我,我再另打发人给你送铺盖去,可别使人家的铺盖和梳头家伙。”又吩咐周瑞家的道:“你们自然也知道这里的规矩的,也不用我嘱咐了。”周瑞家的答应:“都知道。我们这去到那里,总叫他们人回避。若住下,必是另要一两间内房的。”说着,跟了袭人出去了,又吩咐预备灯笼,遂坐车往花自芳家来,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又将怡红院的嬷嬷唤了两个来,吩咐道:“袭人只怕不来家。你们素日知道那大丫头们,那两个知好歹,派出来在宝玉屋里上夜。你们也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两个嬷嬷答应着去了。一时来回说:“派了晴雯和麝月在屋里,我们四个原是轮流着带管上夜的。”凤姐听了,点头道:“晚上催他早睡,早上催他早起。”老嬷嬷们答应了,自回园去。一时果有周瑞家的带了信来回凤姐说:“袭人之母病业已停床,不能回来。”凤姐回明王夫人,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取他的铺盖妆奁。
宝玉看着晴雯、麝月二人打点妥当,送去之后,晴雯、麝月皆卸罢残妆,脱换过裙袄。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嗐”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坐着纳闷,想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进来笑道:“你们暖和罢,都完了。”晴雯笑道:“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婆子,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宝玉笑道:“这个话,你们两个都在上头睡了?我这外边没个人,我怪怕的,一夜也睡不着。”晴雯道:“我是在这里睡的。麝月,你叫他往外边睡去。”
说话之间,天已二更,麝月早已放下帘幔,移灯炷香,服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熏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至三更以后,宝玉睡梦之中,便叫袭人,叫了两声,无人答应,自己醒了,方想起袭人不在家,自己也好笑起来。晴雯已醒,因笑唤麝月道:“连我都醒了,他守在旁边还不知道,真是个挺死尸的。”麝月翻身打个哈气,笑道:“他叫袭人,与我什么相干!”因问:“作什么?”宝玉说:“要吃茶。”麝月忙起来,单穿着红绸小绵袄儿。宝玉道:“披上我的袄儿再去,仔细冷着。”麝月听说,回手便把宝玉披着起夜的一件貂颏满襟暖袄披上,下去向盆内洗手。先倒了一钟温水,拿了大漱盂,宝玉漱了一口,然后才向茶槅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荡了一荡,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宝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说,只得也服侍他漱了口,倒了半碗茶与他吃过。麝月笑道:“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笑道:“外头有个鬼等着你呢!”宝玉道:“外头有大月亮的,我们说话,你只管去。”一面说,一面便嗽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