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像无意。]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举目望门上一看,[无一丝心迹,反似初至者,故接有忘形忘情话来。][原无意。]只见匾上写“潇湘馆”三个字。[三字如此出,足见真出无意。]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写得出,写得出。]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未曾看见先听见,有神理。]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用情忘情,神化之文。]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有神理,真真画出!]宝玉在窗外笑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扳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一丝不漏,且避若干咬蜡之文。]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妙极,可知黛玉是怕宝玉去也。]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呢。”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他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的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真正无意忘情。][真正无意忘情,冲口而出之语。]怎舍得叠被铺床’?”[方才见芸哥所拿之书,一定见是《西厢》,不然如何忘情至此?]黛玉登时撂下脸来,[我也要恼。]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了。”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笑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宝玉听了,不觉打了焦雷一般,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不止玉兄一惊,即阿颦亦不免一唬,作者只顾写收拾二玉之文,忘却颦儿也。想作者亦似宝玉道《西厢》之句,忘情而出也。]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正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跳了出来,[如此戏弄,非呆兄无人,欲释二玉,非此戏弄不能立解,勿得泛泛看过,不知作者胸中有多少丘壑?][非呆兄行不出此等戏弄,但作者有多少丘壑在胸中,写来酷肖。]笑道:“要不说姨父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焙茗也笑道:“爷别怪我。”忙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赔不是,[酷肖。]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写粗豪无心人,毕肖。][真真乱话。]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焙茗道:“反叛肏的,还跪着作什么!”焙茗连忙叩头起来。
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那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如见如闻。]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活跳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娘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呆兄亦有此语,批书人至此,诵《往生咒》至恒河沙数也。]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此语令人哭不得笑不得,亦真心语也。]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小幺儿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方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又一个写法。]摆了半天方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毕真酷肖。]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的穿的东西,[谁说得出?经过者方说得出?叹叹!]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我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啊!呆兄所见之画也。]画的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原来是‘庚黄’画的。[奇文,奇文!]真真好的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那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紫英豪侠小三段,是为金闺间色之文。壬午雨窗。]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个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不好意思,[实心人。]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话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如见如闻。]已进来了,[一派英气,如在纸上,特为金闺润色也。]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如见其人于纸上。]也不出门了,在家中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闲事顺笔,骂死不学之纨绔。叹叹!][闲事顺笔,将骂死不学之纨绔。壬午雨窗。畸笏。]
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来着,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如何着想?新奇字样。]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似又伏一大事样,英侠人累累如是,令人猜摹。]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余文再述。]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日有一件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那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如闻如见。]你我这些年,那回儿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写豪爽人如此。]众人听说,方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令人快活煞。][爽快人如此,令人羡煞。]
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的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一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的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实心人如此,丝毫形迹俱无,令人痛快煞。]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收拾得好。]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生员切己之事,时刻难忘。]不知是祸是福,[下文伏线。]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他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叫他留着送人请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暗对呆兄言宝玉“配吃”语。]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本是切己事。]至晚饭后闻得宝玉来了,[呆兄此席,的是合和筵也。一笑。][这席东道,是和事酒不是?]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石头记》最好看处是此等章法。]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避难法。]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叩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犯宝钗如此写法。]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指明人则暗写。]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犯黛玉如此写明。]便说道:“都睡下了,[不知人则明写。]明儿再来罢!”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他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去)的喉咙嚷着“是我林黛玉叫门”方可。又想若开了门,如何有后面许多好字样,好文章。看官者意为是否?]“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同自己家一样,[寄食者着眼,况颦儿何等人乎!]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要如此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钗、宝玉二人,黛玉心中一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定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竟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可怜杀,可疼杀,余亦泪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原来(是)哭出的。一笑!]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稀,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那一个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每阅此本,掩卷者十有八九,不忍下阅看完,想作者此时,泪下如豆矣。]
此回乃颦儿正文,故借小红许多曲折琐琐之笔作引。
怡红院见贾芸,宝玉心内似有如无,贾芸眼中应接不暇。
“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八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细细的长叹一声”等句方引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仙音妙音,俱纯化工夫之笔。
二玉这文字作者亦在无意上写来,所谓“信手拈来无不是”是也。
收拾二玉文字,写颦儿无非哭玉、再哭、恸哭,玉只以陪事小心软求慢恳,二人一笑而止,且书内若此亦多多矣,未免有犯雷同之病,故险语结住,使二玉心中不得不将现事抛却,各怀以惊心意再作下文。
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晴雯迁怒,系常事耳,写于钗、颦二卿身上,与踢袭人打平儿之文,令人于何处设想着笔。
黛玉望怡红之泣,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上来。
喜相逢,三生注定;遗手帕,月老红丝。幸得人语说连理,又忽见他枝并蒂,难猜未解细追思。罔多疑,空向花枝哭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