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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宝镜耀明辉 玉软香温情无限 昏灯摇冷焰 风饕雪虐恨何穷(3)

萧玉闻言,方始恍然大悟。料她属意兄弟已久,情发于中,不能自制。暗忖:“她两姊妹如能变为妯娌,真再合适不过。无奈兄弟性情外面和顺,内里固执。从小不喜和女孩打交道,尤其对于瑶仙落寞无礼。便自己不爱他,也是由此。加以年幼不解用情,昨晚今朝又连遭打骂。如若日后软硬兼施,连劝带逼,或者尚可。当时要他吐口应允,必更说绛雪无耻贱婢,不屑搭理。甚至还会说出全家遭惨祸,便命婚媾,丧心病狂,何以为子等等不中听的话,抬出一大篇道理来,叫人无话可答,岂非自找无趣?”想罢,用婉言回复,说姑且从缓,包在自己身上,必使将来成为连理。

萧玉话刚说了一半,绛雪冷笑道:“我也随姐姐读过两年书,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人各有志,勉强的事,漫说不成,就成,有什么意思?就拿你这人说,品行学问,武功聪明,一无可取,哪点配得上我姐姐?不就是看你用情专一,对她至诚,将来不致负心这一点么?我只要你代我问两句话,好定我的心志。也不是非他不可,决不强求。说到就算你报答了我。不成我认了,以丫角终老,决不怪谁。天已快到时候,只管耽搁怎的?”

萧玉见她意甚坚决,只得应了。忙往后屋去寻萧清时,谁知萧清见绛雪夜间到此,行踪诡秘,入室不走,疑有什么奸谋,早回到堂屋,窃听了个大概,咬牙切齿,暗骂:“天下竟有这样不顾廉耻的女子,漫说我不会娶妻,就娶也不会要你。”见乃兄走出,知要寻他麻烦,忙往黑影里一闪。萧玉刚进后屋,绛雪也悄悄跟了尾随在后,意似暗中探听萧玉去做说客,是否为她尽心。萧玉忙着去会瑶仙,巴不得早点说定好走。他以为兄弟定在后进暗室中哭泣,绛雪又一意尾随萧玉,二人全未看见外屋板壁间藏的有人。

萧清知道兄长天良已丧,难免威逼纠缠,又要怄气,趁二人入内之便,索性溜走。到了门外,纵身上屋,再由屋顶施展轻功,踏着积雪,绕到后进屋上待了一会儿,侧耳往下静听。萧玉是由后屋又找向前面,萧清知他早就想走,后门未关,便轻轻纵落,如捉迷藏一般,由黑地里掩了进去,仍藏在灵堂隔壁屋内,偷偷听乃兄动静。

萧玉因前后进各房找遍,不见兄弟踪迹,又点了一个火捻子,二次到处寻找。做贼心虚,还用一块椅垫挡住向外一面,以防外人窥见。因为情急心慌,绛雪始终掩在他的身后,也未觉察。萧清进屋时,萧玉刚由后屋走到灵堂外去,见兄弟仍然无踪,气得乱骂:“该死的东西,往哪里撞魂去?这样要紧关头,害我苦找,又不好大声喊的。你要是去到郝家,向老鬼、小鬼诉冤去,那除非你不回来,再要为你尽耽搁时候,姐姐等久怪我,回来非跟你拼命不可。”

绛雪见萧清不在,料知成心避出,决难寻回。又听萧玉一个人自言自语捣鬼,也恐瑶仙等久悬念,心里一凉,不禁“唉”了一声。萧玉闻声回顾,知她卫护兄弟,适说狠话,谅被听去。方恐嗔怪,绛雪却道:“你等不得,那就走吧。只要诚心照我话做,也不必过于逼他,在这三两天内给我一个回音,就承情了。”萧玉忙道:“那个自然,这样再美满不过。他又不是疯子,我想他一定喜欢,决无不愿之理。”绛雪闻言,似有喜色,忽又双眉一皱,叹口气道:“你倒说得容易,要知这是我前一世的冤孽魔债。不用找了,走吧。”萧玉巴不得说此“走”字,就势回步。因见绛雪钟情太甚,只图讨她喜欢,边走边道:“他绝不敢不听我的话,真要不知好歹,看我饶他!这时不见,或许往郝家告状去了呢。”绛雪道:“这人天性最厚,任多委屈,也绝不会坏你的事。不是见我不得,便是怕你有话避人,少时又欺负了他,躲出去了。向外人乱说,一定不会这样。你走后门,我走前门,分路出去,也许能遇上呢。但是你想他听你话,以后再也不可欺负他了。”

萧玉忙着快走,口里应诺。匆匆整理好了雪具,先送绛雪走到前面,探头细看,郝家灯光尽灭,谅已全家入睡。放放心心催着绛雪穿上雪具,约定同行地点,出门上道。赶急闩门,往后门跑去。萧清知道此时再不出面,必疑自己向外人泄露机密,回来又是祸事。想了想,料与情人相见心急,必无暇多说。听他回转,故意出声走动。萧玉见兄弟忽然出现,虽然急怒交加,一则心神早已飞走,无暇及此,二则守着绛雪之诫,事须好商,不便发作。匆匆停步,喝问:“你往哪里去了,如何寻你不到?”萧清知道他适才没敢高声呼喊,随口答道:“我自在后房想起爹妈伤心,后来口渴,见崔家丫头在房内,不愿进去,摸黑到厨房喝了半瓢冷开水,哪里都未去。没听哥哥喊,哪晓得是在找我?”萧玉将信将疑,不及盘问,只低喝道:“表婶临终,已收绛雪妹子为义女了。她是你二表姐,以后不许再喊丫头名字得罪人。这会儿没工夫多说。今晚你再放个把奸细进来,就好了。”随说随走,说完,人已往后门跑去。

萧清见乃兄毫无顾忌,一味迷恋瑶仙,天性沦亡。神志全昏,早晚必定受人愚弄,犯上作乱,惹那杀身之祸。又是心寒,又是悲急,暗中叫不迭的苦。见人已走,只得去把后门虚掩,将神灯移向暗处,把室灯吹灭,不使透光,以防潜夫再来叩门。也不敢再出声哭泣,只趺坐在灵前地上,对着一盏昏灯,思前想后,落泪伤心。暗祝阴灵默佑兄长悬崖勒马,迷途早返。一面再把潜夫所劝洁身远祸,移居叔父家中的话,再三考量轻重利害。最终寻思:“兄长受了贱人蛊惑,无可谏劝,祸发不远。自家虽是萧氏宗支,先世不曾同隐,情分上本就稍差。父母在日,与村人又不融洽。再经这一场祸变,难免不怨及遗孤,加心嫉视。安分为人,日久尚能挽转。若做那桑间濮上等荡检逾闲的丑事,村人已是不容;再要为色所迷,受挟行凶,有甚悖逆举动,不但本人难逃公道,自己也必受牵连,为时诟病,有口难分。纵不同谋助逆,也是知情不举。好了,受些责辱,逐出村去;一个不好,同归于尽。弟兄同难,原无所用其规避。但是父母已被恶名,他又多行不义,生惭清议,死被恶名。自己不能干蛊,反倒随以俱尽,父母血食宗祠由此全斩,不孝之罪岂不更大?何况他还要强逼娶那无耻丫头,不允,日受楚辱,更伤兄弟之情;允了,不特心头厌恶,以后事败更难自拔。”越想越难再与同处,决定敷衍过了破五,灵棺一葬,便即离去,搬到叔父家中避祸,以免将来波及,反而更糟。日夜悲思,疲劳已极,主意拿稳,心神一定,不觉伏到蒲团上面,昏沉入梦。不提。

且说萧玉出门,踏上雪橇,赶上绛雪。假说兄弟没有见到,以免无言可答。一路加急滑行,仗着沿途人家绝少,又都夜深人睡,一个人也未遇见。赶到崔家,遥见灯光全熄,全屋暗沉沉,料想来晚,瑶仙久等生气,以入睡相拒,好生焦急。又不敢埋怨绛雪,得罪了更难挽回,急得不住唉声叹气。绛雪明知他心意,也不去理他。快要到达,方对他道:“玉哥,叹气作甚?来晚了吧?”萧玉见她反而奚落,忍不住答道:“你还说哩,都是……”说到“你”字,又缩回去。绛雪怒道:“都是什么?都是我耽搁的,害了你是不是?”萧玉忙分辩道:“妹子,你太爱多心了,我哪里说你?我是说,都是我命苦,把心挖出来也没人知道,真恨不如死了的好呢。”绛雪冷笑道:“那倒用不着费那么大事,少埋怨人几句就好了。我既说得出,就担得起。你屋还未进,就着急做什么?”说时已到堂屋门前。萧玉见一排几间屋没一处不是黑的,料定瑶仙生气无疑。昨晚已经吃过苦头,哪敢再冒昧闯门而入。见绛雪推开堂屋门,走到瑶仙门前掀帘而入,心乱如麻,也没留神细看,恐又见怪,只得站在门外候信。

萧玉方在犹疑不定,忽见绛雪在房内将头探出帘外,细声说道:“到了家屋,怎不进来,还要喝一夜寒风么?请你把中间堂屋门关好,上了门闩。我冷极了,要回房去烤火,不由前面走了。”说时,萧玉瞥见帘内似有微光透映,又不似点灯神气。闻言如奉纶音,不等说完,诺诺连声走将进去,放下雪具,匆匆关好堂屋门,朝灵前叩了三个头。慌不迭掀帘钻入一看,室内无灯无火,冷清清不见一人,仅里面屋内帘缝中射出一线灯光。不知瑶仙是喜是怒,许进不许,正打不出主意。忽听里屋通往后间的门响了一下,仿佛有人走出,跟着又听瑶仙长叹了一声。萧玉忙也咳嗽一声,半晌不听回音,提心吊胆,一步步挨到帘前,微揭帘缝一看,忽觉一股暖气从对面袭上身来。室内炉火熊熊,灯光雪亮,向外一排窗户俱都挂着棉被。绛雪不知何往,只剩瑶仙一人,穿着一身重孝,背朝房门,独个儿手扶条桌,对着一面大镜子,向壁而坐。不由心血皆沸,忍不住轻唤了声:“姐姐,我进来了。”瑶仙没回头,只应声道:“来呀。”

萧玉听她语声虽带悲抑,并无怒意,不由心中一放,忙即应声走进。瑶仙偏脸指着桌旁木椅,苦笑道:“请坐。”萧玉忙应了一声,在旁坐了。见瑶仙一身缟素,雾鬓风鬟,经此丧变,面庞虽然清减了许多,已迥非昨日模糊血泪,宛转欲绝情景。本来貌比花娇,肌同玉映,这时眉锁春山,眼波红晕,又当宝镜明灯之下,越显得丰神楚楚,容光照人,平增许多冷艳。令人见了心凄目眩,怜爱疼惜到了极处,转觉欲慰无从,身魂皆非己有,不知如何是好。坐定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好姐姐,你昨日伤心太过,我又该死,害你生气。回去担心了一夜。今天稍好些么?人死不能复生,姐姐还是保重些好。”说完,见瑶仙用那带着一圈红晕的秀目望着自己,只是不答,也未置可否。看出无甚嗔怪意思,不由胆子渐大,跟着又道:“姐姐,你这个弟弟昨天也是新遭大故,心神悲乱,虽然糊涂冒昧,得罪姐姐生气,实在一时粗心,出于无知,才有这事。刚才因绛妹怕走早了,防人知道,来得又晚一些。昨晚我心都急烂了,望好姐姐不要怪我吧。”说完,瑶仙仍望着他,不言语。萧玉面对这位患难相处的心头爱宠,绝世佳人,真恨不能抱将过来,着实轻怜蜜爱一番,才觉略解心头相思之苦。无如昨晚一来,变成惊弓之鸟,再加上瑶仙秋波莹朗,隐含威光,早已心慑。唯恐丝毫忤犯,哪里还敢造次。又想不出说甚话好,心里也不知是急是愁,仿佛身子都没个放处。由外面奇冷之地进到暖屋,除雪具、风帽留在堂屋外,身着重棉,一会儿便出了汗,脸也发烧,又不便脱去长衣。心爱人喜怒难测,尚悬着心,待了一会儿。

萧玉还在忸怩不安,瑶仙忽然轻启朱唇说道:“你热,怎不把厚棉袍脱了去?”萧玉闻言,如奉纶音,心花大开。忙即应声起立,将长衣脱去,重又坐下。瑶仙忽又长叹了一声,流下泪来。萧玉大惊,忙问:“好姐姐,你怎么又生气了?是我适才话说错了么?”瑶仙叹道:“你适才说些什么,我都没听入耳,怎会怪你?我是另有想头罢了。你这两天定没吃得好饭,我已叫绛妹去配酒菜、消夜去了。等她做来,你我三人同吃,一醉方休,也长长我的志气。”萧玉知她母仇在念,情逾切割,怎会想到酒食上去?摸不准是甚用意。想了想,答道:“我这两天吃不下去,姐姐想吃,自然奉陪。”瑶仙玉容突地一变,生气道:“事到今日,你对我说话还用心思么?”萧玉见她轻嗔薄愠,隐含幽怨,越觉妩媚动人,又是爱极,又是害怕,慌不迭答道:“哪里,我怎敢对姐姐用心眼?实对姐姐说吧,现时此身已不是我所有,姐姐喜欢我便喜欢,姐姐愁苦我便愁苦,姐姐要我怎么我便怎么。不论姐姐说真说假,好歹我都令出必行,粉身碎骨,在所不辞哩。”瑶仙闻言,微笑道:“你倒真好。”

萧玉方当是反话,想要答时,瑶仙忽伸玉腕,将萧玉的手握住,说道:“你当真爱我不爱?”萧玉先见瑶仙春葱般一双手搁在条桌上面,柔若无骨,几番心痒,强自按捺,想不到会来握自己的手。玉肌触处,只觉温柔莹滑,细腻无比。再听这一句话,事出望外,好似酷寒之后骤逢火热,当时头脑轰的一下,不由心悸魄融,手足皆颤。爱极生畏,反倒不敢乱动,只颤声答道:“我、我、我真爱极了!”瑶仙把嘴一撇,笑道:“我就见不得你这个样子,大家好在心里,偏要表出来。”随说遂将手缩回去。萧玉此时手笼暖玉,目睹娇姿,正在心情欲化的当儿,又看出瑶仙业已心倾爱吐,不再有何避忌,如何肯舍。忙顺手一拉,未拉住,就势立起挨近身去,颤声说道:“好姐姐,我今天才知道你的心。真正想死我了。”边说边试探着把头往下低去。瑶仙一手支颐,一手在桌上画圈,一双妙目却看着别处,似想甚心思,不怎理会。萧玉快要挨近,吃瑶仙前额三两丝没梳拢的秀发拂向脸上,刚觉口鼻间微一痒,便闻见一股幽香袭入鼻端。再瞥见桌上那只粉团般的玉手,愈发心旌摇摇,不能自制。正待偎倚上前,瑶仙只把头微微一偏,便已躲过。回眸斜视,将嘴微努道:“人来了是甚样子?放老实些,坐回去。我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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