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清·列文觉得他只有屈服或者承认自己缺少对于公益的热心。这使他伤心而苦恼了。
“两方面都是的,”他断然地说,“我不以为能够……”
“什么?钱若是用得得当,不能够给人医药帮助吗?”
“我觉得不能够……在本县的四千方俚的地方,有冰雪下的水,有暴风雪,有田上的工作,我认为不能够供给全区的医药帮助。并且我不相信医药。”
“哦,请让我说这是不公平的……我能举出成千的例子。……哦,还有学校呢?”
“为什么要有学校?”
“你说的什么话!对于教育的利益能有怀疑吗?假若教育对于你是有益的,那么对于每个人都是有益的。”
康斯坦清·列文觉得自己在精神上进退维谷了,因此他愤怒了,不觉地说出了他不关心公益事业的主要原因。
“也许这一切是很好的;但我为什么要为了设立医药所和学校去烦神呢——医药所我决不会用到,而学校我也不会送我的小孩去读书。农民们也不愿意送他们的小孩去读书,并且我不十分相信他们应该送小孩去读书,”他说。
这种意外的见解使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惊愕了一下;但他立即拟出了新的攻击计划。
他沉默了片刻,拉起一个钓钩,又抛下水去,微笑着转向他弟弟:“哦,请听我说……第一,医药所是必要的。我们便为了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去请了当地的医生。”
“哦,我想,她的手要永远是弯的了。”
“这还不一定……其次,会写读的农民做工人,对于你是更有用处更有价值的。”
“不,随便你问谁,”康斯坦清·列文断然地回答,“会读写的农民做工人是更加坏。路不会补,修了桥他们就偷桥梁。”
“然而,”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皱着眉说,他不欢喜言语的矛盾,特别是那些不断地从这件事移到那件事上,并且不连贯地引起新论点使人不知道回答哪一点的论辩,“然而要点不在这里。请听,你不承认教育对于农民是有益的吗?”
“我承认。”列文信口地说,立刻又想起来他是说了他未加思索的话。他觉得,假若他承认这个,那便是证明他在说毫无意义的废话。怎么证明这个,他却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无疑地要在逻辑上向他证明的,于是他等待着这个证明。
论点比康斯坦清·列文所期待的更为简单。
“假若你承认这是一种好的事情,”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那么,你是一个正派人,你不能够不欢喜不同情这种事业,并且更不能够不愿意为这事业去努力。”
“但是我仍然不承认这种事业是好的。”康斯坦清·列文微微红着脸说。
“怎么?但你刚刚说的……”
“那就是说,我不承认它是好的,不承认它是可能的。”
“这个你没有努力过是不会知道的。”
“哦,我们假定,”列文说,然而他完全没有这么假定,“我们假定,那是如此;但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我要为这事情烦心。”
“这是怎么说法?”
“不,假若我们是在谈论,那么你就从哲学的观点向我说明吧。”列文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里要谈到哲学。”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列文似乎觉得,他的语调好像是不承认他弟弟有谈到哲学的权利。这激怒了列文。
“就是为了这个,”他气愤地说,“我认为我们一切行为的动机终归是个人的利益。现在在各种地方的事业里,我身为贵族,我看不到有任何东西可以增进我的幸福。道路没有改善,而且不能够改善;我的马在坏路上也能够载着我跑。我不需要医生和医药所,我不需要治安官——我决不求他,我决不会去求他。学校对于我不但是无用的,而且甚至是有害的,像我向你说过的。在我看来,地方事业只是义务——每皆夏其那纳十八戈贝克坐车上城,和臭虫过夜,听各样的胡说与丑事;而个人的利益并不鼓动我。”
“请听我说,”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带着笑容打断他,“个人的利益没有鼓动我们为解放农奴去努力,但我却为这个努力过。”
“不,”康斯坦清更气愤地打断他,“解放农奴是另外一回事。那里面有个人的利益。我们想要摆脱那压倒我们全体好人的担负。但是做市议会议员,讨论着需要多少便所清洁夫,在我所不居住的城市里应该怎么做烟囱;做陪审官,审问一个偷咸肉的农民,听六个钟头辩护人和检察官所说的各种废话,庭长问我的老呆瓜阿辽示卡说:‘被告人,你承认偷咸肉的事实吗?’——‘啊?’”
康斯坦清·列文说得离题了,开始模拟着庭长和呆瓜阿辽示卡。他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合乎要点的。
但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耸了耸肩。
“哦,你想要说什么呢?”
“我只想说,那些与我……与我个人的利益有关的权利,我要永远用我的全部力量来保卫;当警察们来搜查我们大学生、阅读我们的信件的时候,我准备用我的全部力量来保卫这些权利,保卫我的教育权利和自由。我明白兵役的义务,它有关我的孩子们、弟兄们和我自己的命运;我准备考虑与我有关的事;但是要讨论如何分配县议会的四万卢布,或者审判呆瓜阿辽沙,我却不明白并且不能够。”
康斯坦清·列文说得好像他的言语的堤闸破裂了。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微笑着。
“但明天你或许就受审判:那么,你觉得在旧式刑事法庭上受审判更合意吗?”
“我不会受审判的。我不谋杀任何人,我也不需要如此。哦,”他继续说,又移转到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上,“我们的地方事业和这一切都好像我们在三一节插土的桦树枝,它们好像是自己生长在欧洲的树林,我不能够在这些桦树枝上浇水,我不能够相信它们。”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只耸了耸肩,用这个姿势表示他诧异此刻这些桦树枝从何处来到他们的争论中,然而他立刻明白了他弟弟想要说的话。
“请你听,要晓得这么讨论是不行的。”他指责着。
但康斯坦清·列文想辩护他自己也知道的那个缺点——对于公益的漠不关心,他继续说:
“我想,”康斯坦清说,“任何活动,假如它不建立在本人利益上,是不会长久的。这是普遍的原理,是哲学的原理。”他说,断然地重复“哲学的”这字眼,似乎想表示他和任何人一样,也有权利谈到哲学。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又微笑了一下。“他也有一种哲学供他的爱好去使用呢。”他想。
“哦,你还是丢开哲学吧,”他说,“历代哲学的主要问题,正是要找出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中间的那种不可缺少的联系。但这是与要点无关的;与要点有关的,就是我只须改正你的比较。桦树不是插土的,却是,有的是栽的,有的是种的,我们对于这些要格外细心。只有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各种事业中什么是重要而有价值,并且看重它们的那些民族,才有前途,才可以称为有历史的民族。”
于是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把问题带入康斯坦清·列文所不能了解的哲学史的范围里,向他指出他的见解中的一切错误。
“至于说到你不喜欢那些,请你原谅我,那是我们俄国人的懒惰和贵族气派,但我相信这是你一时的错误,它就会过去的。”
康斯坦清无言了。他觉得,他在各方面都被打败了,但同时他又觉得,他想要说的话没有被他哥哥了解。只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了解:是因为他没有能够明白地说出他想要说的,或是他哥哥不想了解或者不能够了解他。但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他哥哥,却想起一件完全无关的私人的事情。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绕起最后的钓丝,解了马,于是他们坐车走了。
四
在列文与他哥哥谈话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事情是这样的:去年有一次,他来看刈草,对管家发火了,列文采用了他的息怒的方法——自己拿了农民的镰刀来割草。
他是那么欢喜这件工作,以致他后来割了好几次;他割了他的屋前的整个草场,而今年开春以来,他便拟定了一个和农民们在一起整天刈草的计划。在他哥哥来到以后,他便踌躇着:割草呢还是不割呢?要整天丢下他哥哥一个人,他觉得于心不安,他又怕哥哥为这个笑他。但是,从草场上走过的时候,回想起刈草的印象,他已经几乎决定了要去割草。在他与哥哥的气愤的谈话之后,他又想起了这个意思。
“我需要身体的运动,不然我的性格一定要变坏的。”他想,并且决定了去刈草,不管这在他哥哥与农民的面前会令他觉得多么不舒服。
傍晚,康斯坦清·列文走进账房,作了关于工作的指示,派人到各村庄去召集明天刈草的人,以便去割那最大的最好的卡里诺夫草场。
“请你把我的镰刀送给齐特,叫他磨好了明天带来:也许我自己也要割。”他说,力求不要发窘。
管家微笑着,说:“就是,老爷。”
晚上吃茶的时候,他向哥哥说:“我看,天气会好下去的,”他说,“明天我开始割草了。”
“我很喜欢这种工作。”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
“我非常喜欢。我有时也和农民在一起割草,明天我想割一个整天。”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抬起头,好奇地望着弟弟。
“这是怎么说法?和农民一样,一个整天吗?”“是的,这是很愉快的。”列文说。
“这当作体操是很好的,只是怕你会受不了。”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毫无嘲笑的意思。
“我试过的。起初是困难,后来便惯了。我想,我不至于落后的……”
“真的!但是你说吧,农民们对于这个是怎么样的看法呢?他们一定要嘲笑主人是个怪人。”
“不,我不这么想;但这是那么愉快同时又那么辛苦的工作,叫人无暇想到这个。”
“哦,你果真要和他们在一起吃中饭吗?把红萄葡酒和烤火鸡送到那里给你是不合适的。”
“不,我只要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回家一下。”
第二天早晨,康斯坦清·列文起得比寻常早,但田事的指示耽搁了他,当他到达刈草场的时候,刈草的人已经在割第二行了。
从山坡上他看见了下面草场蔽荫的已割的一部分,那里有草束的灰色行列,在刈草的人开始去割第一行的地方,有他们脱下的长衫的黑堆子。
在他驰近草场的时候,他看见了前后连成一串的、各不相同的摆动镰刀的农夫们,有的穿长衫,有的只穿衬衫。他数了他们是四十二个人。
他们在不平的低下的草场上慢慢地移动着,那里有一个旧堤堰。列文认出了几个自家的人。这里有老人叶尔米勒,穿着很长的白衬衫弯了腰,摆动着镰刀;这里有年轻的发西卡,他做过列文的车夫,正远伸急扫地刈着每簇的草。这里还有齐特,列文的刈草的师傅,一个瘦小的农民。他没有弯腰,走在前面,刈着大簇的草,好像在玩着镰刀似的。
列文下了马,把马拴在路边,走到齐特面前,齐特从灌木里拿出第二把镰刀,递给了他。
“准备好了,老爷,就像剃刀呢。它自己会割的,”齐特说,带着笑容脱着帽子,递了镰刀给他。
列文接了镰刀,开始试了试。淌汗的愉快的刈草夫们,割完了他们的行列,先后地走到路上来,带笑着和主人问好。他们都望着他,没有人说话,直到一个脸有着皱纹而无胡须的穿羊皮短衣的高大的老人走到路上来向他说话:
“当心啊,老爷,动了手,不能歇手啊。”他说,于是列文听到了刈草夫中间被忍住的笑声。
“我要尽力不歇手的。”他说,站在齐特的身后,等待着开始的时间。
“当心啊。”老人重复说。
齐特让出了地方,列文在他身后。开始割着。靠路边的草低而坚韧,列文好久没有割草了,被注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弄得发窘,在起头的时候虽然用力地挥动镰刀,却割得不好。他听到了身后的声音:
“镰刀没有上好,把子高了,你看,他那么弯着腰。”一个人说。
“向镰刀的跟拿近一点就好了。”另一个说。
“不要紧,他会弄得顺手的,”老人继续说。“你看,他开头了……你割得太宽,你会疲倦的……主人,不用说,是替自己在尽力了。但你看割遗漏的啊!我们的人人这样,便要倒霉了。”
草较为柔软了,列文听着却没有回答,跟在齐特身后,力求割得尽量地好。他们走了一百步光景。齐特仍旧向前走着,没有停步,也不显出丝毫的疲倦,但列文已经开始怕他支持不住了:他是那么疲倦。
他觉得他用了最后的力量在挥动镰刀,并且决定了要叫齐特停止。但正在这时候,齐特自己停止了,弯着腰,拾了草,擦了镰刀,便开始磨。列文伸直了腰,透了口气,四顾着。有一个农民跟在他身后,显然也疲倦了,因为他没有割到列文那里就立刻停了下来,开始磨刀。齐特磨快了自己的镰刀和列文的镰刀,他们又前进了。
在第二次情形还是一样。齐特一刀一刀地割着,不停顿也不疲倦。列文跟随着他,力求不落后,他却觉得越来越吃力:到了他觉得毫无余力的时候了,但正在这时候,齐特又停下来磨刀了。
他们这样地割了第一行。这长长的一行在列文看来似乎特别困难;然而在割完一行时,齐特把镰刀扛在肩膀上,顺着他在割过的一条地面上他的脚跟所留下的足迹,用缓慢的脚步向回走着,而列文也同样地顺着他割过的一条地面上走着,虽然汗水如注地在他脸上流着,从他鼻子上滴下来,他的脊背透湿,好像是在水里浸过的——这时,他却觉得很愉快。特别令他欢喜的,就是他现在知道,他支持得住。
他的高兴只有被这一件事打断了,就是,他的那一行割得不好。“我要少动手膀,多动全身。”他想着,一边拿齐特的好像切得齐直的一行和自己的不齐地、散乱地摆着的一行来比较着。
列文注意到,这第一行,齐特割得特别迅速,大概是想试验主人,而这一行碰巧是很长的。以后的几行容易些,但列文仍须使出他的全力,才不落在农民的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