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处罚的人坐在客厅角落上的窗前;塔尼亚端着碟子站在他旁边。她借口想要给玩偶吃饭,求得了英国女教师的准许——把自己的一份包子带到育儿室,而她却是把它带到她弟弟这里来了。他一面继续哭着他所受的处罚的不公平,一面吃着带来的包子,并且在啜泣声中说着:“你自己吃吧,我们在一起吃吧……一起吃。”
起初是对格锐沙的怜悯感动了塔尼亚,然后是对自己高尚行为的自觉感动了她,她的眼泪也挂在眼睛里了;但她并没拒绝,吃着她的一份。
看见了母亲,他们惊慌了,但望见了她的脸,他们觉得他们没有做错,发出笑声,并且满口含着包子,开始用手拭着带笑的嘴唇,把他们的整个的快活的脸上涂满了眼泪与果酱。
“哎呀!新的白衣裳呀!塔尼亚!格锐沙!”母亲说,力求保全衣裳,但她眼中含着泪,露着幸福的喜悦的笑容。
新衣服脱下来了,吩咐了替女孩们穿宽长衫,替男孩们穿旧上衣,并且吩咐了套小马车。使管事恼闷的,又是棕毛儿做辕马——以便出去拾菌子并且去洗澡。在育儿室里起了一阵欢乐的叫嚣,一直到向浴场出发时才停止。
他们拾了满满一篮的菌子,连莉莉也拾得了一朵桦树菌。从前常常是古莉小姐找到了菌子,指给她看;但这一次她自己找到了一朵大桦树菌,大家发出欢喜的叫声:“莉莉找到菌子了!”
后来他们坐车到了河边,把马放在桦树下,走进了浴场。车夫切润奇,把驱逐着虻子的马拴在树上,踏倒了草,在桦树荫里躺下来,吸着最坏的烟草,他听到从浴场传来的不停息的孩子的快乐的叫声。
虽然要照顾所有的孩子,不许他们作恶剧是劳神的事,虽然要记得而不混淆从各人腿上脱下的所有的这些小袜子,小裤子,小鞋子,解开又系上、扣上带子和纽扣,是困难的事,但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自己却总是喜欢洗浴,认为这对于小孩们是有益的,她没有对于任何事情是像她对于和小孩们在一起洗浴这样的喜欢。分别所有的这些肥胖的小腿,替他们穿上袜子,抱住并浸湿这些光光的小身体,听着他们的时而高兴时而惊惶的叫声,看着她的这些戏水的小天使喘气的脸和大睁的惊惶的眼睛,对于她是很大的乐趣。
在一半的小孩们穿好了衣服时,一些到外边来拾菌子和球茎的盛装的农妇走到浴场前,胆怯地停下来。马特饶娜·菲力摩诺芙娜叫了一个农妇,要她晒干那掉到水里的浴巾和衬衣,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和农妇们交谈着。农妇们起初用手遮着嘴笑,不明白她的问题,但不久便胆子大了,说话了,用她们对于小孩们所表示的诚恳的赞赏,立刻博得了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的欢心。
“你看,小美人啊,白得像糖啊,”一个农妇赞赏着塔涅琦卡并且摇着她的头说,“但瘦……”
“是的,她生过病的。”
“你看,原来他们也给你洗澡了。”另一个农妇向婴儿说。
“不,他只有三个月。”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得意地说。
“哎哟!”
“你有小孩吗?”
“我有四个,剩两个:一男一女。上个狂欢节才断奶的。”
“她多大了?”
“两岁了。”
“为什么你喂奶这么久?”
“我们的风俗是三个斋期……”
于是这谈话对于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变得非常有趣了:她怎样地生产?男孩生了什么病?她丈夫在哪里?他常常在家吗?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不愿离开农妇们了,她觉得和她们的谈话是那么有趣,她们的兴趣是那么完全相同。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觉得最乐意的,就是她明白地看到,所有的这些妇人所最赞赏的就是她有许多小孩,而且小孩们都好。农妇们甚至引得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发笑了,并且触怒了英国女教师,因为她就是她所不了解的这番大笑的原因。一个年轻的农妇盯着看那最后穿衣服的英国女教师,当她穿上第三条裙子的时候,她不禁地说:“你看,她穿了又穿,永远穿不完了!”于是大家都哈哈笑了。
九
被全体出浴的头发潮湿的孩子环绕着,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头上扎着头巾,快要到家时,她听见车夫说:“有位老爷来了,好像是波克罗夫斯考的。”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向前面望去,看见迎面走来的列文的戴灰帽穿灰外套的熟识的身材,她高兴了。她总是高兴看见他,但此刻她是特别高兴,因为他在她最得意的时候看到她。没有人比列文更能够赏识她的伟大了。
看见了她,他仿佛觉得是置身在他曾梦想过的家庭生活的情景中。
“您简直像老母鸡带小鸡了,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
“啊,我多么高兴看到您啊!”她向他伸着手说。
“您高兴看到我,却没有通知我。我哥哥住在我那里。我接到斯齐发的信,才知道您在这里。”
“接到斯齐发的信?”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惊讶地说。
“是的,他来信说您搬来了,他想您会让我替您帮帮忙的,”列文说,说了这话,他忽然发窘了,他中止了自己的话,无言地继续走在马车的旁边,摘下菩提树的嫩芽在嘴里嚼着。他发窘,是因为他设想,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会觉得在她丈夫所应该做的事情上,外人的帮忙是不愉快的。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确实不高兴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强请别人料理自己家事的这种举动。她立刻明白了列文明白这个。就是因为这种理解的敏锐,因为这种精细,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喜欢列文。
“我明白,当然,”列文说,“这意思只是您想要看见我,我是很高兴的。当然,我想得到,对于您,城市的主妇,这里是乡野的,假若您需要什么,我可以替您效劳的。”
“啊,不!”道丽说,“起初是不方便,但现在因为我的老保姆,一切都料理得很好了,”她指着马特饶娜·菲力摩诺芙娜说,她听到他们说到她,便愉快地友善地向列文微笑着。她认识他,并且知道他是小姐的佳偶,她盼望这件事成功。
“请您上来坐,我们挤一下吧。”她向他说。
“不,我走路。孩子们,谁和我来同马赛跑?”
孩子们不大认识列文,也记不得什么时候看见过他,但他们对于他,并没有显出他们对于那班成年的虚伪的人,所常常感到的那种羞怯与仇恨的奇怪情绪,他们常常因为那个而受到了痛苦的责罚。在任何事情上的虚伪可以骗过最聪明最敏锐的大人;但最愚笨的小孩却辨得出并且讨厌它,无论他掩饰得多么巧妙。列文不论有着什么样的缺点,他却没有虚伪的痕迹,因此小孩们对他显出了他们在母亲脸上所看到的那同样的友善。响应着他的邀请,两个大的立刻向他跳下来,和他一同跑着,好像他们和保姆和吉莉小姐或者和母亲一道跑着时那么纯真。莉莉也要到他那里去,于是她母亲把她递给他,他放她坐在肩膀上,带她跑着。
“不要怕,不要怕,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他向她母亲愉快地微笑看说,“我不会弄伤她,不会跌下她的。”
于是,望着他的灵活的、结实的、谨慎当心的、太紧张的动作,母亲放心了,她一面望着他,一面愉快而赞同地微笑着。
在这里,在乡间,和孩子们,和他所喜欢的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在一起,列文是处在他所常有的那种孩子般快活的心情中,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特别喜欢他这种心情。他和孩子们跑着,教他们体操,用他的拙劣的英语引得吉莉小姐发笑,并且和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谈着他在乡下的事情。
饭后,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独自和他坐在露台上,开始谈到吉蒂。
“您知道吗?吉蒂要到这里来和我过夏天了。”
“真的?”他红了脸说,为了改变话题,他立即说道,“那么我送您两条母牛,好吗?假若您想要算钱,那么假若您不怕难为情,你就一个月给我五卢布。”
“不要,谢谢您。我们现在有办法了。”
“好吧,我来看看您的母牛,假若您允许,我就指点一下,怎么喂它们。一切全靠饲料。”
列文只是为了转变话题,向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解说养乳牛的理论,就是说,母牛只是把饲料变为牛乳的机器和类似的话。
他谈着这个,却急切地想要听到吉蒂的详情,同时又怕听。他怕扰乱了他那么费力地获得的内心的宁静。
“是的,但这一切还是需要照料的,可是有谁来照料呢?”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毫无兴致地回答。
她现在由于马特饶娜·菲力摩诺芙娜把家事料理得那么如意,以致她不想有丝毫的变动了;并且她不相信列文的农事知识。关于牛是产乳的机器的说法,是她所怀疑的。她觉得这种说法只会妨害农事。她觉得这一切是简单得多;就是只要像马特饶娜·菲力摩诺芙娜所说的,多喂斑花儿与白腿肚一点饲料和饮料,不让厨子把厨房里的杂碎给洗衣妇的牛去吃。这是明显的。关于用谷粉与草作饲料的说法是可疑而不明了的。而最重要的是——她想谈到吉蒂。
十
“吉蒂写信给我说,她最希望不过的就是孤独的宁静了。”道丽在相随而来的沉默之后说。
“她的健康怎么样,好些吗?”列文兴奋地问。
“谢谢上帝,她完全复原了。我从来不相信她有肺病。”
“啊,我很高兴!”列文说,当他说这话并且无言地望着她的时候,道丽似乎觉得他脸上有一种可怜的无能为力的神情。
“您听,康斯坦清·德米特锐奇,”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露着善良而又带着几分嘲弄的笑容说,“为什么您对吉蒂生气?”
“我吗?我没有生气。”列文说。
“不,您生气了。您在莫斯科的时候,为什么不来看我们,也不去看他们?”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他说,脸红到发根了,“我实在奇怪,凭您的好心肠,您却没有感觉到这个。您怎么一点也不怜悯我。您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
“您知道我求了婚,我遭了拒绝。”列文说,顷刻之前他对吉蒂所怀的柔情,已在他心中化为对于侮辱的愤怒情绪了。
“为什么您以为我知道?”
“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您的误会就在这里了;我虽然猜得到,却并不知道这件事。”
“那么您现在知道了。”
“我原先只知道发生了一件使她非常苦恼的事,她要求我决不要说到这件事。假使她不告诉我,那么她是不会向别人说的。但是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告诉我吧。”
“我把发生的事向您说过了。”
“什么时候?”
“当我最后一次在您家的时候。”
“您知道,我要向您说,”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说,“我非常非常替她惋惜。您只是因为骄傲受痛苦。”
“也许,”列文说,“但是……”
她打断了他。
“但是,可怜的人,我非常非常替她惋惜。现在我统统明白了。”
“哦,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请您原谅我,”他站起来说,“再会,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再见了。”
“不,等一等,”她拉住他的袖子说,“等一等,坐下吧。”
“请,请,让我们不谈这个吧。”他说,坐下来,同时觉得,他以为是埋葬了的希望又在他心中起来了,骚动了。
“假若我不喜欢您,”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说,泪涌上她的眼睛了,“假若我过去不是像现在这样知道您……”
那似乎已死的情绪渐渐苏生了,起来了,占据了列文的心。
“是的,现在我统统明白了,”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继续说,“这个您不会明白的;你们男子是自由的,是选择者,总是很清楚你们爱谁。但是待字闺中的姑娘,有女人的、姑娘的害羞,她远远地看你们男子,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一个姑娘会有并且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她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是的,假使心不说话……”
“不,心说话的,但是您想想看吧:你们男子,认识了一个姑娘,就到她家里去,和她亲近,观察她,等待着看是不是找到了你们所爱的,后来,当你们相信你们爱她时,你们就求婚……”
“哦,那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还不是一样,当你们的爱情成熟时,或者在你们所选的两个人当中有一方面占优势的时候,你们就求婚。我们却不去问那姑娘。我们希望她自己选择,而她却不能够选择,只能回答:‘是’和‘不’。”
“是的,在我和佛隆斯基之间选择。”列文想,他心中复活的死尸又死了,并且只痛苦地压迫着他的心。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他说,“我们是这样地选择衣服或者别的什么购买品,却不是爱情。选择定了,那是更好……重复是不行的。”
“啊,骄傲,骄傲啊!”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说,似乎是因为这种心情和只有妇女们能了解的别种心情比较时显得卑鄙而轻视他,“在您向吉蒂求婚的时候,她正是在她不能回答的那种处境中。她觉得踌躇。在您和佛隆斯基之间不能决定。他,她每天看见;您,她却好久没有见面了。假使她年纪更大一点……比方我若是她,便不会踌躇的。我一向就讨厌他,结果就是这样的。”
列文想起了吉蒂的回答。她说过:不,这是不行的……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他冷淡地说,“我看重您对我的信任;我觉得,您误会了。但是无论我对不对,您所那么轻视的那种骄傲,使我觉得任何关于卡切锐娜·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的思想是不可能的……您明白,完全不可能的。”
“我只再说一件事:您明白,我在说我的妹妹,我爱她就像爱我的小孩们一样。我不是说她爱你,我只是想说她那时的拒绝并不证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