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地,零邑县。
一刻钟前还热闹喧嚣的街道如今变得冷冷清清,那些还有没来得及关门的商铺则垂落幕帘,好像在防备着什么,畏惧着什么……
空荡的长街,只剩下小贩遗落的菜叶随风微卷。
冷风吹过,凌纵虎着脸瞅着身旁家丁:“没给我做宣传吗?弄得我像城管一样。”
“城管是什么?”家丁脑中闪过如此念头,但见少爷恼怒,他不敢有任何迟疑:“小的已经按照少爷吩咐,极力宣扬少爷的仁义,可那些愚民不但不听劝教,反而说少爷灾星降世。还说……还说大周气运颓败,才会降下少爷您这个灾难之人。”
“真顽固啊。”凌纵俊朗的脸庞多云转阴。他抬头、挺胸,挥臂,指向一家包子铺,用最大的声音宣说:“如果我是灾星,那么我路过的地方,必定灾劫徒生。你们看,有吗?没有啊……”
咔嚓~
话没说完,包子铺的匾额霍地倾斜,然后就如同吊钟摆般“霍霍”了两下,轰声扇落。
眼见如此“灵验”的一幕,就连凌纵也不禁浑身僵直,随之,他青筋暴跳。
他身边的家丁也呆愣了,片刻才弱弱道:“少爷,我们还是回去吧……”
“回你个头,是巧合……”凌纵刚要发火,忽然眼角一凝,似乎发现了什么:“砸到人了!”下一个瞬间,凌纵脸上闪过喜色,拉着家丁往废就墟跑:“少爷我是个好人,好人就应该做好事。这事要宣扬,知道不。”
说话的功夫,凌纵已经冲到匾额掉落之地,在箩筐和匾额的狼藉里,正有一身穿道袍的老者双手死死捂住嘴巴,他畏怯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中情绪复杂。
地上有个“仙人指路”的布幡。
“原来是算命先生。”凌纵换上阳光灿烂的笑容,彬彬有礼道:“人言可畏,更胜猛虎啊!先生没受伤吧?”
算命先生双眼发直,片刻才泄了气般瘫坐在地。
抬眼打量这个传闻中的灾星。只见他身穿暗青深衣,俨然是小贵族打扮。头发盘起没有戴冠,大概十六七岁。再看他腰间锦缎之下,垂挂着三个饰物,分别是百结平安符,青玉安心符,以及祈愿安命符,这三个饰物都是解厄挡灾的挂件。
算命先生颓废地站起来,似乎因为直面灾星而心死若灰,有点儿自暴自弃地说:“传闻灾星临世,必生灾劫。看来所言非虚……”他拱手行了个礼,三句不离本行的继续道:“公子你眉宇含煞,不久必灾祸于人,劝公子还是隐居山野,莫要再现人前。”
“臭算命的,我们跑来救你啊!你还妖言惑众?”家丁尽职尽责的撸起衣袖:“哥几个从小服侍少爷,怎么没见我们倒霉?再乱说,小爷抽裂你的嘴。”
算命先生道:“传闻,你家公子驻足过的村庄,不久后便会有害虫肆掠。被公子提点过的牲口要么死于非命,要么狂性大发。天下之大,为何是非皆在公子身边?今日匾额下坠已经可见一斑。将来随年岁增长,霉运只会越演越烈。”
听到这番话,凌纵眸光微动,犹豫片刻,问:“先生有以教我?”
算命先生捋了捋山羊胡:“可惜那些顶天教门已百年不出,世上能解读命理之人少之又少!据祖上口传,概知失运之人有四。上位者失德,中位者失仁,下位者失礼,如此才会招惹是非,乃至灾难。”
家丁呆了呆,扳起指头数了又数:“失德、失仁、失礼,还有呢?第四种呢?”
“失运!”算命先生眸中闪过迟疑,还是张嘴道:“据说失运者中有莫名者,非世间之人却占有世间之资,故而天心不喜,降下灾劫之源,惶其一生,孤独无援。”
“切,你骗谁。”家丁努嘴道:“如果上天不允许,一个雷劈死不就好了,何必降下什么灾劫之源。”
算命先生肃然道:“再茂密的树林,也遮挡不住零碎的阳光。再模糊的前程,还有算命先生呢。你黄口小儿不明所以,休再胡言乱语。”
“你才……”家丁正要怒骂,却被凌纵人挥臂阻止。
凌纵人深深看了算命先生一眼:“在下凌纵,请问先生大名?”
算命先生抚须不言,一副神棍做派。
凌纵也不以为意:“我给先生你讲个故事。”不等算命先生开口,凌纵便继续道:“从前有一个淳朴率真的年轻人,他用魔术,哦不,是戏法让许多人满足和快乐,然而因缘际会却变成了婴儿,当他睁开双眼已时过境迁。他三年不吵不闹,五岁方开口成言,十五岁,学习射御之术起,便霉运缠身。然而,自助者天助,越是天意弄人,越要持德修身。请问先生,有没有这个道理?”
算命先生眼中掠过惊诧之色,蓦地一甩衣袖:“一派胡言,世上岂有这等荒谬之事,既然公子德性可嘉,不如隐退山林。”
说完,算命先生捡起地上的布幡就要离开。
凌纵急上前几步,拦住算命先生:“听先生说,世上唯有那些最顶级的教门才懂得命理的奥秘,是不是……”
算命先生左右晃了几步,始终摆脱不了凌纵的阻拦,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再顶级的教门也要闭门不出,可见尚不能为所欲为。能与天争运者,只有神明,求助于神明才有一线生机。”
“神明?”
“真正的神明!告辞!”
这时候,街口跑来一群灰衣黑帽的家丁,他们见到凌纵便焦急的喊:“少爷不好了,夫人忽然昏倒,不省人事。”
“阿娘!”凌纵心中一惊,下意识看了算命先生一眼,难道他的话应验了?
不好的念头在心间徘徊,凌纵的面色逐渐难看。
家丁跑来道:“夫人在池边赏鱼,忽然一股怪风吹过,疑似妖怪邪崇……”话说到一半,这家丁蓦地止住,并偷偷瞄了凌纵一眼,生怕他对号入座。
然而凌纵已经满脸阴沉,张嘴咆哮就像愤怒的熊:“填平池塘,见到跟‘妖’搭边的东西统统打死。你,请郎中了没?”凌纵跑了十几步,才醒起自己要挽留算命先生。可是他还没转身,蓦地听到一声巨响,间杂着劲风如浪。
隔着迷离的尘埃,凌纵转身定眼一看,只见算命先生所站的位置已成废墟,那家包子铺莫名其妙的倾倒,就像山体滑坡的洪流,堆得老高老高。
“先生!”凌纵瞳孔急剧收缩。
他急忙指挥家丁清推泥石。然而当再见到算命先生的时候,算命先生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挣扎着,张开沾满鲜血的牙齿:“我这一生有术无法,难逃此劫,公子,你也时日无多,迟则祸及亲友……”
算命先生死了!
包子铺里的掌柜和家人却毫发无损的活着!
算命先生为此惨遭横祸,不难说明某些问题。
凌纵令人好好埋葬好算命先生,急匆匆赶往大宅。
自从来到这个见鬼的世界,前世的认知每时每刻都受到挤压和摧毁,从穿得像演员似的“父母”,乡间流传的妖怪鬼魅,能够飞来飞去的炼气士,再到算命先生。
穿越,其实并不好玩。
如果说,还有什么让凌纵感到真实,那便是父母至亲的感情。
这些年,凌母没有因为儿子“不正常”而鄙弃凌纵,甚至还禁止下人窃语,生怕他自卑。而凌老爷则更干脆,为了避开流言蜚语,选择远离郡城,迁居零邑这个近乎‘村’的三等县城。这些年乐善好施,不时拜访‘高人’。
只不过凌纵的情况委实怪异,那些‘高人’都束手无策。而更严重的问题是,除了凌纵之外,凌老爷再无所出。为此凌老爷接连娶了五房妾侍,可结果都是泥牛入海……
凌纵,凌家独苗,疑似祸根。
凌纵还没回到宅院,隔远便见到一股黑烟从偏院方向升腾而起,熏烤的气味接踵而来。随着脚步接近,逐渐听到家丁呼喊着“柴房走水”的声音,家丁们奔走着,提着水桶扑灭火光。
“阿娘刚刚病倒,柴房便起火了?”
这些“巧合”落在凌纵眼中,就像一条条无形丝线,缠绕着脖子,勒得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凌纵飞般冲入内院,身边飞掠而过的事物,一如搅乱的思绪,纷乱不休。
直至。
内院的拱门在出现在眼前。
它是如此的稳固,仿佛可以通往心中的安宁。
凌纵忽然发现,自己想通了许多。
这一世,怎可能惶然一生?
这一世,要活得比谁都好。
内院,来回踱步的凌老爷脸有忧色,但当与凌纵四目相对的时候,不由微微一怔。
只见凌纵眼中闪耀起前所未有的神采,一如他平生所见的人杰般充满锐意。没有过往的迷惘,也没有沉默的思索,只有可穿透障碍的锋锐。
“儿子长大了!”
凌老爷露出欣慰的笑:“你娘只是感染风寒,郎中已经开过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凌纵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心中有了决定:“爹,明儿去土地庙祈愿可好?”
土地庙,土地神。
虽然不知道这个神,是不是算命先生口中的那个‘真正的神明’,但好歹也是位被供奉的神啊。
凌纵没去过土地庙,因为没有那份自觉,但今天有了目标,自然就要去见识一下这个世界的风景。
见识这个世界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