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贫道是苍梧山的冲虚道人,梅先生可还记得?”
“冲虚……仙师。”床榻上的人摇摇晃晃坐起来,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仙师为何在我房中?”
椿杪差点喷笑。
冲虚横了他一眼。
“梅先生请仔细看看,这并不是你的闺房。”冲虚老着脸道,“梅先生与我徒被一只狐妖困在这个幻境中,贫道是来襄助梅先生脱困的。”
白衣女子看起来十分疑惑,她举目环顾了一遭,道:“仙师是否弄错了?这里的确是在下的居所……只是窗外似乎少了一棵老柳。”
“那株老柳被贫道斫倒了。”冲虚坦荡道。
“什么?!”白衣女子立马挣扎着冲向门户,“那老柳底下………”
“有一窝妖狐。”冲虚接道,“成年的两只赤狐已经死去,剩了一只小狐狸,正是当前困境的罪魁。”
白衣女子停住,似乎不敢相信:“小狐……小狐困住在下做什么?”
“恕贫道冒昧,有一句话要问梅先生,望梅先生如实回答。”冲虚道,“梅先生是否之前和这小狐有过来往?”否则这小狐把你寝室的陈设都记得分毫不差,也太用心了些。没见椿杪都被随意地丢在阁楼了吗。
白衣女子点头:“在下的确和着赤狐一家有过往来。”
“仙师知道,在下一介无权无势的普通女子,在人间行医,难免会遇见许多刁难。许多年前,在浔江源时,小狐曾经帮在下赶跑了一群闹事的混混。在下也是由此,才知道窗前柳树根底有一窝妖狐。”
“既然如此,浔江源妖狐魔化,我徒丹殊奉命除妖,梅先生难道没有向丹殊求情吗?”丹殊不是个嗜杀的人。浔江源一行,他旨在除尽为祸人间的魔化妖狐,为什么赤狐夫妇也会被波及?
白衣女子犹豫着:“那群魔化的妖狐,是从别处游荡过来的,和先前救过在下的小狐毫无干系。狐狸机灵,在下一直认为小狐在村子被围之前就躲开了。”
丹殊和华阚到达浔江源的这个村落之前,村民们的确被魔化的妖狐围困了数日。
“小狐并未向在下求救,在下才会以为他们已经先行逃离了。但是依刚才仙师所言,难道小狐一家并未脱难?”白衣女子急切地问,“他们也……也在瘴气中魔化了?”
“目前看来并没有。”冲虚叹气。
就是没有,所以事情才难办。看来丹殊当时斩杀的除了已经完全魔化的妖狐,还有一些看起来正常的成年妖狐。冲虚自己站在卫道者立场上,完全理解丹殊当时的处理方式。毕竟对于妖怪来说,魔化的过程是不可逆的,赤狐夫妇没有在一开始就逃出浔江源,那么他们多半也被无孔不入的瘴气感染了,只是症状还未发作而已。但是小狐狸一夕之间失去父母,它就未必能理解乃至原谅丹殊了。
“那小狐狸困了你在这儿,也许并未存什么坏心眼。”冲虚道,“它只是让你睡一觉,好借你的身份去接近贫道几个弟子而已。”
“梅先生,”椿杪难得插话道,“可否借梅先生的药囊一观?”
“这个?”白衣女子解下腰间一个小囊,“这药囊是……”
“小狐狸送的。”椿杪接道。
“道长如何知道?”
冲虚也凑过来看:“哦哦,妖气很明显。是它几年前凝聚的一点妖力,放在你这里,大概是留着危难时替你解围的。”
椿杪道:“师尊你口水喷我脸上了。”
冲虚愣了一下,下意识擦嘴,反应过来以后就拍他头:“臭小子!你饭都不会吃的时候为师还吐哺喂你呢!”
“咦………”椿杪嫌弃道,“师尊你越来越像个老头了,小心以后登仙时被南方诸仙嫌弃啊……”
冲虚一掌把他推走:“去去,看看小狐现在还在那柳树桩子底下吗,别在这儿碍事。”
白衣人目瞪口呆看着师徒二人。
椿杪道:“梅先生你勿怪,我师尊平时装得仙风道骨的,其实本质上只是一个啰里八嗦的糟老头而已。你不要看他皮相只有二十多岁,其实他早就活了一百三十多年啦!没几天登仙去了,更是要整天和一大群糟老头混在一起………”
冲虚恼羞成怒:“糟老头!糟老头!”他用长袖打椿杪的背,“对自己历代师祖这么不尊敬!回去抄经!抄苍梧年鉴!抄师祖列传!”
椿杪抱头跑走了。
冲虚整理整理自己的衣袍,镇定下来,又严肃对白衣人道:“小狐对梅先生你还存一丝善心,我们也不便对它赶尽杀绝。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脱出这个幻境。”
白衣女子呆呆道:“仙师……当真有一百三十多岁了?”
冲虚默了一霎,道:“今年正好百三十六。贫道是前朝生人。”
白衣女子还是愣愣的:“仙师保养有道……”
冲虚咳了一下,正经道:“咱们还是说回正事。”
“小狐狸在苍梧浑元珠的帮助下造出这个幻境,一草一木栩栩如生,还将梅先生你和它父母的尸首都搬进这个幻境,看来是对从前平淡生活留恋不已。”冲虚道,“它有这份心思,实属难得,只是行错了方法,走岔了道路。”
“贫道虽然道术低微,强行冲出幻境也不是不可。但这样会直接把小狐最后一层妖力冲散,恐怕它的命就留不住了。这小狐说到底也没犯什么大错,从前也一心向善救过梅先生,而且浔江源的事,苍梧山的确也要负一些责任。”冲虚想了想,对白衣人道:“梅先生认为,若由你去和小狐交涉,劝它及时清醒,希望有多大?”
狐子(十九)
椿杪从屋里溜出,径直走向柳树残桩。
师尊一定很快就会想办法突出幻境,所以留给椿杪的时间不多了。
狐狸洞中,小狐蜷缩在死去的两头赤狐怀中,仿佛沉沉睡着。
椿杪蹲下来,摸摸它柔软的皮毛。
“要维持这个幻境,消耗的妖力不少吧。”椿杪道,“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想过要收回梅先生身上那道护身符。”
小狐狸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
椿杪只好收回手。
“谢谢你放过我。”椿杪说,“我还是第一次打架打败了。”而且还性命堪忧,连带华阚都差点丧命。
小狐狸舔舔嘴角,用爪子把眼睛捂上。
“我知道你不想伤人。我知道你想念他们。”椿杪说,“我有一个方法,不太合乎人间道术,但是你要不要试试?”
小狐狸睁开眼睛,浅棕色的细长眸子泛着冷光。
椿杪硬着头皮道:“你也发现了,我的血液有带来生机的效用。先前你伤的那样重,在我的血液里沾一沾就能好;华阚中了你的毒,在用我血液画就的符文里一裹,毒性就解去了;先前巨木一夜之间通体荧光,枯枝生叶,恐怕也是因为我的血液淋在上面的缘故。我这么说难免听起来自大,但是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了。”
椿杪顿了顿,又加道:“我从小体质就特殊些,伤了哪里很快就能好,但是苍梧很多草药又是对我无效的,而且越是天生之物就越是如此。我有理由怀疑,我的血液里应该有什么东西,是能直接带来生机的,所以那些蕴含灵气与生机的天生草木才会对我没用效用——它们的效用都及不上我的血。”
“所以,你要不要试一试,试试用我的血液为媒介,把你的父母带回来?”椿杪一字一句道。
他之所以特意制造机会,在冲虚之前跑出来,就是为了和小狐狸说这句话。以他的血为媒介做起死回生的尝试,用量一定极大,甚至可能威胁到他自己的生命,护犊子如冲虚是坚决不会同意的。所以这件事只能瞒着冲虚。
小狐狸一下从窝里站起来,定定看着椿杪。
“但是,”椿杪赶紧又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知道你父母的死与我师兄有关。你要答应我,复活了你的父母之后,不能再去找我师兄复仇。”
小狐狸看了看两头躺在一起的赤狐,转过头来轻轻地咬了一下椿杪的手。
“我答应你。”
椿杪长出一口气。
他警惕地回头看了看,发现冲虚还没有出来。
“我们去一个师尊暂时找不到的地方吧。”椿杪说着,小心翼翼把两头赤狐的尸体从洞里抱起来,“我学过一个阵法,叫做蕃生阵,是苍梧的禁术。典籍里记载,蕃生阵法幡招亡魂,渡息入体,极其霸道,几乎可以将方圆数十里的生机夺尽,来换一个人或妖的复生。我看你这幻境里没什么活物,我的血应该也够用了。”
小狐狸带路,椿杪抱着两具狐尸来到一间老房子里。这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和村子里其它的房子没什么区别,里头却比梅先生的卧房还要精致。
椿杪咬破自己的指尖,在室内四壁和地面上写写画画。符文极其复杂,指尖血时断时续,害得他停下来重新咬过好几回。后来他咬得烦了,直接在自己腕子上划开一个口子,血液滴滴答答流下来,盛在一个小盘子里,他就用手指蘸着写。
小狐狸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他。
“你不要担心,”椿杪边写边道,“那部典籍我抄过很多次。蕃生阵符文虽然复杂,篇幅极长,又多又乱,但也不是很难记。只是我也是第一次用,到时候如果中途出了什么变化,你还是离远一些。我估计师祖们把这个阵法列为禁术是因为它太过残忍霸道,用其它千百生灵的命来换阵法中的命的缘故。但是还是那句话,凡事有例外,这个阵法我没见我师尊或者师兄用过,到底会不会出差错,我实在也没把握。”
椿杪说完就专心画阵,不去考虑会不会被冲虚发现,会不会功败垂成。他已经失血过多,如果再不专心,恐怕连画完最后一笔的力气都没有了。
似乎过了很久之后,椿杪几近挣扎着,颤巍巍地写完最后一个字。
“好了。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