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份,对我来说是段很有意义的日子。当时我在X市开办已有两年之久的心理诊所,在经过最初阶段的艰难起步后,终于迎来了一次大的转机。由于在业内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和口碑,好运降临了我,本市电视台的一家社会纪实栏目组联系到我,计划制作一期有关心理咨询师的专题节目。
这在当时可是个新鲜话题,因为那时候的普通大众,无论是对心理咨询还是心理师本人,都知之不详,充满好奇。节目前后录制了一个多星期,播出后反响不错。事实证明,这样的一个经历对我的工作和生活,都起到了积极影响。反映在工作方面,就是诊所的来访人数在逐渐攀升,不久排满了我的工作日程。表现在生活上,就是节目播出后不久,数家报纸和广播电视媒体纷纷上门,希望我能参加一些和我的专业有关或无关的专题活动。
对此,我虽然也早有准备,但毕竟变化来得太突然了,影响程度也远超乎我的想象,所以最初的那段时间,不免还是有些措手不及。惊喜过后,便奔走于两者间,忙于应酬。很快,我的睡眠出现障碍。临睡前时常被一些突如其来的念头困扰,入睡后又频繁做些乱七八糟的梦。这是典型的焦虑症状。现在回想起来,那年我刚满二十八岁,这样的年龄还是过于年轻,人生经验不足。持续半个月后,这种变化才引起我的警觉,不得不静下心来梳理眼下的生活,暗自决心,对现状进行一番自我评估和调整。
一边是看似风光、实则多少有违内心意愿的公众生活,一边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我需要在两者间做出抉择。虽然理性上讲,这种选择并不困难,甚至可以说非常简单,但情感上的取舍却是极为难的。在彻底否定了二者可并存的念头后,我最终决定在个人曝光上做出牺牲,压制自己的欲望,把精力更多投注到工作上面。这样一来,日益紧张的工作便摆在我面前了。而面对骤然加大的工作量,我的精力体力明显感到不支。这天,不由得突发奇想,假如自己身边能有一位助手,那该多好,帮我分担工作中的苦恼和压力。而助手小王,恰恰便是在这时候,进入我的视野的。
不过对小王的接纳,还是经过了一个曲折的过程。
坦白讲,最初选定他来作为我工作上的伙伴,并非出自我的意愿,甚至可说他和我理想中的助手角色相去甚远。两年多独自开诊的日子,我也曾私下多次揣测自己未来的助手该是个什么情况。完全下意识的,我觉得首先该是位女性,而且是踏踏实实实干型的那种。话可以不多,但办事要稳稳当当,让人看着放心;另外就是要有一副热心肠,遇事处变不惊,最好是刚从学校毕业不久,这样,双方相处起来也就省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工作经验欠缺没关系,以后可以慢慢锻炼和培养。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而其中尤其是女性这条,长期以来已深入我心,变得根深蒂固。至于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以什么方式出现,则是缘分和时间的问题了,对此我也一直深信不疑。直到这天,小王主动向我毛遂自荐,表示愿意胜任这一角色。
初次和小王相识,是在某电视台的一个谈话类节目的录制现场。当时我以嘉宾身份出席了一档关于恐怖症知识普及的活动。这已不是我第一次暴露在摄像机前了,上台前也做了充分的准备,所以整个录制过程进展相当顺利。最后,节目顺理成章地进入到观众和嘉宾互动环节。话筒被工作人员递下去后,接连在观众手中辗转传递,随后,落在了一个戴黑边近视镜的年轻人手里。
他自我介绍,叫王文华,是本市师范大学的应届毕业生(他明显是有意强调这点,因为那也是我曾生活过四年的大学校园),在校期间和我一样,主修的应用心理学专业。并且按惯例,在简单的自我介绍后,顺带讲了一些恭维我的话。而对方在做这番略显冗长的陈述时,我一直坐在嘉宾席上兴致勃勃地倾听,本以为这位有些来头的学弟,会就一些专业方面的知识进行提问,可没想到,他最后脱口问出的竟是我工作中有没有助手。
现场观众、包括主持人都被他出人意料的提问给逗笑了。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那一刻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身上。当时的情况,一如我前文提到的,虽然形势所迫下,我已就助手问题有了初步的引援计划,但由于欠缺时间和精力,始终没能付诸实施,乍听这个提问时,我灵机一动,觉得这倒是一个绝佳的宣传机会,借此自己倒可以做个广告之类。我实事求是地回答他说还没有,并表示,希望这样的情况早日结束。说到这,被现场气氛感染,我还开起了玩笑:
“这显然预示着两个利好消息,一是说明我的工作业绩有了提升;再就是从今往后,我在工作上也可以多个帮手了。”
台下观众再次爆发出会心的笑。
话筒仍牢牢握在王文华手中。我继续产生一个错误的念头,误以为对方接下来,会对我招收助手的标准产生兴趣。不想对方送出的第二个问题再次让我措手不及:“您看我怎么样?”
观众的笑声更热烈了,零星响起一片掌声。
这种场合下,不管我回答是还是不,显然都是不明智的。对方将现场气氛拿捏得如此之好,足证其不愧是学心理学出身。我在观众的哄笑中点着头,飞快开动脑筋寻求对策。这时,一旁漂亮机智的女主持人适时插话进来,将窘境接管了过去。
她看看我,又看看台下的观众,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哎,我倒觉得这个建议值得考虑。你——”她指向王文华,“下来不妨找找我们这位专家,没准儿真能实现这个愿望。”
现场的气氛在主持人的带动下,进入到高潮。
因为这次经历,王文华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两天后的上午,当他真的夹个文件包前来诊所面试时,我立刻便认出了他。
当时我刚结束一个案例的接待工作,正坐在接待室的电脑前分析这位来访者的症状情况,为下一步的咨询工作做准备,突然听到敲门声,然后王文华春风满面地推门进来。
见到他的第一眼,惊讶之余,我也意识到麻烦找上门了。
王文华热情饱满地寒暄着,扼要地做着自我介绍,试图能唤起我的记忆。而我,也只能在做恍然大悟状后,装出一副欢迎的姿态。其感觉像是数日前的那期节目仍未结束,不过是将录制现场搬到了我这里,周围仍焦聚着主持人和那几十双观众殷切的目光,而我,有责任将一个虚拟的公众形象体面地维持下去。想到这儿,我的心情便大感沮丧,很有一种被挟持的感觉。
我一边努力装作认真倾听他的叙述,一边在寻思着各种推托婉拒的借口。但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来客诚恳而执著的倾诉,一时又令我不便当面拒绝。思索良久,我只有得出个折中办法,索性暂时佯装接受他的申请,答应将他留下来,试用一段时间。这样整个事情也就有了一个回旋余地,待到日后,再找个借口辞退也不迟。
当然了,为防夜长梦多,中途横生什么新变故,试用期不宜拖得过长,所以我提出期限为半个月,理由是考虑到我的招聘启示还没对外发布,因此这一要求也并不为过。王文华欣然同意了。
于是,我过去曾多次憧憬的工作助手,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了。仿佛一位长期以来期盼有个女儿的父亲,最终妻子产下的却是个男孩,于万般无奈下只有强忍接受。王文华离开后,我的心情渐渐趋于平和,尝试用一种平常心来看待这位“不速之客”。毕竟无论好聚好散,还是不欢而散,前后都是半个月时间,自己没必要让彼此都过得不愉快。
翌日,王文华早早前来报到。那天是8月的23日,正值农历的处暑,X市的天灰蒙蒙的,一如我的心情。我尽力让自己打起精神,表现得和蔼、热情一些。
第一个星期总算风平浪静地过去了。这段时间,小王一直在全力融入到我的生活,争取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事实上,因为初来乍到,他也不可能有多少表现机会,所以只能尽量在工作之外,进行弥补——每天提前到诊所,做好房间的卫生清理工作之类。因为无聊,我注意到他从第三天开始,每天早上上班时都要买一两份报纸,借以打发空闲。现在想来,小王后来读报的习惯,大约就是那时候培养起来的。
那段时间,我也在暗地里对他进行观察,好为日后的婉拒工作储备理由。因为事先存了这种心态,这一个星期想当然过得沉闷、乏味。往好了说,彼此也算相安无事。可就在小王实习的第八天, 8月30日,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
这天中午,我俩跟平时一样去街对面的一家餐馆吃午饭。返回时,我忽然觉得小腹部位一阵剧痛,肠子像是被什么扯了下。我当即捧着肚子,弯腰停步。
“怎么了?”小王警觉,过来扶我。
疼痛感稍微缓和,我慢慢站直身。
“没什么,兴许是刚才吃的不对付了。”我说。
“那休息下吧。”
我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朝附近的一座水泥花池挪去。就在我倆来到花池旁,我刚要坐下时,小腹的疼痛感骤然加剧。我马上意识到,坏了!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因为如果是吃的方面出了问题,不可能发作得这么快——我能感觉到,刚才自己下咽的食物还正囤在胃里呢。
当务之急,得赶紧去医院!我本能地想。
事后医院的检查结果表明,我的腹痛果然和午饭无关,是急性阑尾炎所致。血检显示白细胞数量激增,需尽快做手术将病变的阑尾切除。
接到诊断书的那刻,我一阵目眩神摇,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实。倒不是阑尾炎是多么严重的病症,而是一想到诊所里排得满满的工作日程,不由乱了方寸。阑尾炎,还要住院开刀,也就是说肯定不是一两天能解决得了的了,那我诊所里的一堆事务又该怎么处理?最倒霉的还是,当时我身上没任何通讯工具,退一步说,就算想取消所有的预约,也没法和当事人一一取得联系!
这如何是好?病痛加焦虑,一时令我内忧外患百感交集。
这时,我猛然想到了小王。
奇怪,情急之下我竟把他忘在了脑后。可见对方始终没被我放在心上。现在,情况既然出现意外,小王陡然成了我的救命稻草,身边最值得信赖的人了。并且我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火速赶到医院,顺利做完这一系列检查,也多亏他一个人在忙前忙后。这个助手今天首次以特殊的方式显示出他的价值。
我原本愁闷的心情顿时豁朗。可正当我庆幸之余回头寻人时,却发现小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