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弈走进会客厅,寻梅已在厅内候着,一见百里弈,奔上前笑道:“小姐,我正要去寻你呢!扣竹却叫我在会客厅里等着,你果然来了。”
“什么人要见我?”
“是一个姓彦的军官,带了二十来个人在山下候着呢!”
百里弈赞道:“这军官好胆量!”又冲寻梅道:“你让门人只领他一人上山,上山时记得给他套上黑布袋。我倒想看看朝廷想耍什么花招!”
百里弈端然高坐,脸色严冷,身后侍立齐挺儿和寻梅。阶下左右两列军士皆持戈执戟而立,刀明戟亮,杀气腾腾。不多时,门人引一戎装军官进入厅内,将其头套揭开,便躬身退出。
那军官乍被揭掉头套,有些不适应厅内的亮堂,眯起了眼睛。他略一环视周遭的阵势,微微一笑,从容淡定地拱手道:“末将彦回奉燕王之命……”那军官只说了半句话,张着的嘴忽然僵住了,眼睛直直地望着百里弈,面露惊异之色。
寻梅只当那彦回惊于百里弈的美貌,这才看直了眼,于是一跺脚,怒喝道:“大胆狂徒!怎敢如此无礼!”
彦回似失了魂般,喃喃道:“小……小东西!”
“啊?你敢骂我是‘小东西’?”寻梅掣剑一跃而下,剑尖直指彦回的鼻子。
那彦回却一动不动,犹自怔怔地望着百里弈,似悲似喜。
齐挺儿忽然指着彦回大喊:“师父,他他他……他是狗儿哥啊!”
百里弈也已瞧出眼前这个叫彦回的军官正是狗儿。当日她在平王府时就匆匆见过一面,当时便觉得无比眼熟,但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此刻,她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铠甲、凛然无惧的彦回。他比当年要壮实了许多,眉宇间泛着英武之气,不怒自威,俨然是一员久经沙场、气度不凡的大将,再不是从前那个瘦猴模样、胆小怕事的小乞丐狗儿。只是他的下巴十分光洁,连须根也看不到。
寻梅看看彦回,又看看百里弈和齐挺儿,“你们认识?”
齐挺儿道:“岂止是认识,师父和狗儿哥……不,和师伯那是……”
“你们都退下。”百里弈打断了齐挺儿的话。
众人赶忙依次退出,只片刻的光景,厅内便空荡荡的只剩百里弈和狗儿。
百里弈走下台阶,径直走到狗儿面前,两人四目相对,半晌无语。百里弈脑海里浮现出昔年的一幕幕。她想起狗儿将一只暖烘烘的橘子塞到她手里;想起狗儿将自己的半碗百家饭分给她一半;想起曾和狗儿撮土为香,义结金兰;想起两人曾一起跪在人前苦苦乞讨;想起抢了恶狗的食物,还一块儿吃得津津有味;想起她被黑衣人带走,狗儿在后面大喊着追赶。百里弈鼻子一酸,哽咽着叫了一声:“狗儿哥!”
狗儿亦泪眼模糊地看着百里弈,似哭似笑,“小东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你还生我的气吗?”
百里弈疑惑不解:“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狗儿道:“爆发瘟疫那年,我曾丢下你……”
“过去那么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们是磕头兄弟。”
“对!”狗儿以手背抹尽眼泪,笑道,“我们是磕头兄弟,一辈子的兄弟!”他的笑带着无尽的苦涩和历尽沧桑的悲凉。
百里弈心里有太多疑问,忍不住发问道:“狗儿哥,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怎么当起了军官?”
狗儿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当初你被黑衣人带走,我便一直追出去寻找你的下落。我一路‘呼’着,积了些盘缠,走出去很远,也很久,可始终没有你的下落。有一次,我在打探你的消息时不小心误入宫廷仪仗队,被侍卫们抓了起来,莫名其妙地被充了太监之数。”
百里弈愕然地望向狗儿,顿时明白为什么狗儿不但不长髭须,一并连须根也看不到。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追出去找她,狗儿不会遭此劫难,百里弈歉疚万分地低下了头。
狗儿继续说道:“我在宫中受尽屈辱,好不容易寻着机会偷溜出宫,却又被人逮住,险些送命,是燕王救了我,还让我在他帐下做了一名小兵。为报答燕王的救命之恩,也为了不再被人瞧不起,每次作战我都十分卖力,也很拼命,总算立下几次战功。我没想到的是燕王竟然不嫌弃我的太监身份,破例拔擢我做了上将,还赐我姓名叫‘彦回’。”
百里弈默默地听着,彦回虽说得云淡风轻,但百里弈分明感觉这几年他过得并不容易。从一个小太监做到一员上将,他一定付出了很多,承受了很多。百里弈忽然仰头问道:“你恨我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
“别说了,都过去了。小东西,我如今是燕王身边的红人,荣华富贵应有尽有!你跟我走,不要再做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帮主,做我彦回的将军夫人!”
百里弈一怔,尴尬地望着彦回,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彦回讪讪一笑,道:“从前我是个没用又没脸的叫花子,你自然看不上我;如今,我有权有势,却是个更让人瞧不起的太监,我又怎么敢有此奢望?你也不必为难,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这话憋心里太久了,难受!如今说出来,算是解脱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对了,你不是我们那个丐帮的帮主吗?怎么又成了正义帮的帮主?”
百里弈便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简单述说了一番,彦回惊叹不已。百里弈不愿在过去的事上多作纠缠,便问彦回:“你说你是奉燕王之命来此的,那么所为何事?”
彦回道:“皇帝一心想要剿灭正义帮,可燕王却希望你能率正义帮归顺他。”
“所以你是来劝降的?”
彦回道:“小东西,你我是兄弟,我是不会害你的。实话告诉你,燕王已攻下泗州、扬州,江防都督也已带着他的水师投降了。下镇江,逼应天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这天下马上就是燕王的了。如今各地的大小将士纷纷归顺燕王,你此时不归顺,更待何时?”
百里弈心念一动,问道:“你去平王府,是为劝降平王吧?”
“你怎么知道?”
“他是什么态度?”
“燕王对他有恩,所以他嘴上的意思是谁也不帮。不过他毕竟是皇帝的亲哥哥,真到了那一天,难保他不为皇帝卖命。不过,他要是真跟燕王为敌,必定死路一条!”
百里弈道:“请彦将军转告燕王,我正义帮只是小帮小派,不会与燕王为敌,也没这个本事,更不配承燕王错爱。帮里的弟兄不是乞丐、流民,就是绿林、逃犯,苟活乱世,本就粗鄙无知,不敢有损燕王英名。燕王戴白帽之日,天地得一,四海清平,正义帮自然不解而散。”
“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百里弈道:“这些话是回复彦回将军的,我只能这么说。”
彦回点了点头,略一苦笑,道:“我还有一事想替我们王爷问你,希望你不要隐瞒。”
“彦将军请问。”
“你能找到鬼公子的书吗?”
百里弈一愣,心下觉得奇怪,“怎么燕王也想要鬼公子的书?难道他也相信‘得鬼公子书者得天下’的无稽之谈吗?可他明明很快就能夺得天下了,为什么这时候关心起这些谣言?”于是笑道:“都说‘得鬼公子书者得天下’,你觉得我有能耐让这个天下易姓吗?”
“我懂了。我也该走了。如果……如果你在这个地方呆不下去,随时可以来找我。”彦回说罢大踏步离去。
不想彦回走后不多时,就有山兵慌张来报:“白老大,出大事了!二爷……二爷被杀死在山脚下了!”
百里弈一愣,“二爷是谁?”
“白老大,您糊涂了,二爷就是您的二哥呀!”
百里弈只觉脑袋“嗡”一声,自语道:“我二哥?怎么可能?刚才我还瞧见他了!”
百里弈昏头昏脑、跌跌撞撞地跟着山兵走。
寻梅一见百里弈的神色便也慌了神,紧跟不舍。
百里亭已被山兵抬了回来,安放在院子里。百里弈远远地便看到百里舜华正跪在地上抱着百里亭失声痛哭。
百里弈自问:“那躺在地上的真是我二哥吗?”
百里舜华抬头看到百里弈,放下百里亭,霍地站起,冲上前,一把揪住百里弈,咆哮道:“你这个女魔头,杀人凶手!你不想嫁给秦诤就不用嫁,为什么要杀死我二叔?”
百里弈脑中一片空白,疑惑地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二哥没了?就这样没了吗?”
寻梅忙拉开百里舜华,道:“舜华少爷,二爷走了,小姐也很伤心,你怎么能说是小姐杀死二爷呢!”
“二叔死于长针入心,这种杀人方法是她百里弈的拿手活!如果不是她百里弈,那就是刚才的那个朝廷狗官!若是那狗官所为,也是她百里弈引狼入室!她应该为我二叔赔命!”
百里弈什么也听不进,更不做任何分辩,只是怔怔地走到百里亭身边,心道:“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没了?二哥哪里是没了,分明是睡着了!他的头发还是那么整齐,他看起来那么安详!”百里弈蹲下身,轻声唤道:“二哥,你醒醒呀!二哥,你别睡呀!起来跟我说说话,聊聊天啊!”她伸手去抚百里亭的脸,冰冷冰冷的,心里顿时明白百里亭是真的走了,走得那么突然,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心下泣道:“二哥,你就这样走了吗?你是我仅剩的亲人,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百里弈想起小时候,她和她的二哥百里亭无忧无虑地一起玩,一起闹,想起百里亭练‘天下无敌十二生肖剑法’时的滑稽模样,想起百里亭施展轻功带着她在屋顶上飞掠……然而,这所有美好的一切,和百里亭一起烟消云散了。那些童年的记忆永远地定格了,成了最遥不可及的梦幻,求不得,抓不住,追不上,然而揪心般痛,巨石般沉,让她几乎要发疯发狂。
此后的日子,百里弈蔫蔫的,很少说话。看着众人忙碌地操办丧事,她一改往日的干练,对任何事都不管不问,只是红肿着眼睛枯坐在灵堂里,看着百里亭的牌位和灵柩出神。
寻梅默默地陪在她身边,除了和百里弈一起难过,或者在百里舜华来吵闹时劝走百里舜华,除此之外,什么忙也帮不上。
直到魑龙走进灵堂,祭拜过百里亭的牌位,朗声说道:“百里亭,你生前的功夫就算说不上绝顶,但也是一流的,却没想到还没动手就被人杀死了,你死得可真冤!你死后,又没有人肯为你揪出凶手,我想你一定死不瞑目吧?”百里弈这才双目一动,大梦初醒般回过神,喃喃道:“凶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魑龙道:“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清楚。”
百里弈此时方想起百里亭的心口处被长针贯穿,这种杀人方法原本是她百里弈想出,曾分别教过百里舜华和齐挺儿,难怪百里舜华会怀疑她,百里弈心道:“难道是齐挺儿?不,他没有理由杀我二哥啊!他心底善良,为人戆直。更何况我是他的师父,我对他那么好,他对我也十分敬重,他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难道是舜华?是他杀了二哥,然后嫁祸给我吗?二哥一死,他就成了百里家唯一的继承人。不,二哥那么袒护舜华,舜华虽然行为不端,但对二哥向来是不错的。难不成是狗儿哥?可他为什么要杀我二哥?”
“七姑,”百里舜华突然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百里弈,“我发现凶手的行踪了!”
百里弈惊道:“在哪?”
“我带你去。”百里舜华看了眼魑龙和寻梅,淡淡地说道,“我只带你一人去。”
百里弈急忙跟着百里舜华走,百里舜华默默地走在前面,越走越高,直爬至羁縻山山巅,把手往前面一指,道:“就在那儿!”
百里弈走上前,循着百里舜华手指的方向往山下看,百里舜华突然闪身退到百里弈身后,轻轻一推,百里弈惊叫一声,却没有马上掉下山崖,是百里舜华又随即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百里弈惊魂未定,惶惑不安地喊道:“舜华,你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百里舜华异常平静地说道,“二哥是你杀的,羁縻山机关图也是你泄露的,你是百里山庄的叛徒!”
“不,不是的。”因为害怕百里舜华会突然撒手,百里弈的声音在发抖。
“别抵赖了,我认得那是你的长针。你还曾送过我一枚,只是不知被我丢到哪里去了,但那枚长针的样子我还是记得的,跟插在二叔心口的差不多。二叔和我都不会泄露羁縻山机关图,那么叛徒一定是你!一定是二叔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你杀了他灭口!”
百里弈摇头道:“不,你错了!就算二哥要杀我,我也不会杀他,他是我的亲哥哥啊!”
百里舜华冷笑道:“我是你的亲侄子,你还不是狠心地砍下了我的手臂?”
“你还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
“如果换我砍了你的手臂,你能跟没事人一样吗?”
“小姐!”寻梅和魑龙出现在不远处,在他们身后还有齐挺儿。
百里舜华扭头喝道:“你们往后退,不然我就把她推下去!或者跟她同归于尽!再退!再退!再退!”
魑龙拉了寻梅一退再退,冲百里舜华道:“你别冲动,杀害百里亭的一定不是帮主。百里家如今只剩下你们两个,你们不能起内讧,应该同心协力找出凶手!”
百里舜华闻言怔了怔,揽着百里弈的那条手臂猛地一颤,惊叫了一声,突然就松了手。百里弈在骇叫声中坠了下去,百里舜华见状随即也跳了下去,一把揪住百里弈,一个翻身,接着一掌将百里弈往上送。魑龙已飞身冲过来,纵身一跃,恰好接住百里弈,他一手抱着百里弈,另一只手抓住岩壁上凸起的棱角,于是再难腾出手来救百里舜华。
“舜华——”百里弈忙伸手去抓百里舜华,可百里舜华因为往上推了百里弈一掌,于是往下坠得更快。百里弈眼睁睁地看着百里舜华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只是短短数日,百里弈便失去了两个亲人,她趴在百里舜华掉落的地方失声悲泣:“为什么要救我?你不是恨我砍了你的手臂吗?你不是怀疑我杀了二哥吗?你不是怀疑我泄露了机关图吗?为什么要救我?该死的人是我!是我!不是你啊!你用你的命换回我的命,你叫我以何面目见我爹啊!舜华——你回来——舜华——”
寻梅生怕她掉下去或者一时想不开也跟着跳下去,紧紧地搂住百里弈,魑龙默然伫立在她们身后。
百里弈哭喊了一会儿,突然歪在寻梅怀里不动了。
魑龙神色一凛,上前大跨一步,从寻梅怀里拉起百里弈,抱起便走。
寻梅惊道:“魑龙,你带我家小姐去哪?”
“你没看到她蛊毒提前发作了吗?”
“蛊毒?什么蛊毒?”寻梅疑惑不解。
魑龙不作解释,抱着百里弈倏忽远去。
林中,魑龙把百里弈放下,拨开地上的杂草,登时可见杂草下的铁笼子,笼子里关了一个人。那人一见魑龙,神色登时惊怖无比,张大了嘴,可因为被灌哑药,喊不出话来,于是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魑龙打开笼子,揪出那个人。那人拼命地挣扎,想挣脱魑龙的大钳子般的手掌,魑龙只一拍那人的百会穴,那人便再无知觉。“你是最后一个了!过了今日,她就全好了,我就是为此下地狱又何妨?”
魑龙扶起百里弈,隔破二人的掌心,而后运功为百里弈换取新血。正在魑龙凝神运劲,催动新血流入百里弈体内时,忽然一阵巨响,接着一个大木桩冲他们飞了过来。
魑龙想带着百里弈躲开木桩,可这样一来,换血中断,前功尽弃,此法从此失效。魑龙望了眼依然昏迷的百里弈,深吸一口气,抬起右臂迎击疾飞而来的木桩。又是一声巨响,魑龙的身子跟着一晃,但木桩没有被击飞,但也没能撞到百里弈,而是重重地坠落在魑龙身边。与此同时,魑龙五内翻腾,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魑龙勉力让自己振作起,尽管受了重伤,体力不支,但他依然绵绵不断地运劲助百里弈换血。
百里弈换得新血后,便悠悠醒来,睁眼便看到魑龙忧切而失神的目光。她发现自己靠在魑龙的怀里,立刻紧张起来,推开魑龙,一骨碌爬起身,嗔道:“怎么又是你?舜华呢?你为什么没把舜华救上来?你的本事不是很大吗?你怎么坐着不动?你快去救舜华啊!快去啊!也许他掉下去的时候,被树枝卡住了。对!有这个可能,你快去啊!你怎么还坐着不动?”
魑龙的嘴唇微微一动,却始终说不出话来。百里弈急了,俯身去拉他,这一推一拉,魑龙只觉五脏六腑纠结在一起,剧痛难当,猛地又吐出一大口鲜血,随即歪倒在一边。
百里弈愣了愣,回头看到身后那具苍白干瘪的尸体,便明白刚才魑龙为她换了血,又见他身边横着一株大木桩,怪而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会吐血?这木桩是怎么回事?以前这里没有木桩,是你搬来的吗?你是搬木桩时受了伤吗?可你搬它做什么?”百里弈一口气问了一连串问题,可魑龙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有气无力地望着她。
百里弈见问不出什么,便去查看木桩,见那木桩上有绳索捆缚的痕迹,抬头望了望前方,忽而惊道:“不对!这木桩不是你搬过来的,是有人弹射过来的!”百里弈登时醒得这是有人想害她,而想害她的人竟然知道她定期在此处换血之事。
百里弈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多亏魑龙,她才又逃过一劫,也多亏魑龙,她从此不再受蛊毒折磨。想到这儿,她不禁感激地看了眼魑龙,蹲身为魑龙把脉,觉察他伤势严重,四处望了望,不见有人,便道:“你等着,千万别走开!我这就去取药,很快回来!”
百里弈匆匆忙忙地跑回去,却遇山兵来报彦回正带领刚拿下应天的燕军来攻羁縻山,而且大军已经逼近。
百里弈又惊又疑,惊的是自己在灵堂里只呆了短短数日,不想天下竟就换主了,而且燕军训练有素,气势汹汹,锐不可当,羁縻山岌岌可危;疑的是自己与燕军并无宿怨,与彦回更是金兰之交,是什么样的原因让彦回不顾结义之情亲自率军来攻。百里弈虽满腹疑窦,可她没有时间多想,眼下必须尽快想出退敌之策,一刻也耽搁不得。她猜想其中也许有误会,于是赶忙拟书一封,令人带入彦回营中,不想彦回割掉了送信人的耳朵,再让送信人带话道:“你在沿途设伏追杀我,险些要了我的命,已绝了我们的兄弟之义,再别提‘结义’二字,只怕脏了这两个字!”
“我何曾沿途设伏追杀他?”百里弈百思莫解,心中隐隐觉得正义帮里一定有内奸,是内奸的阴谋得逞,才让彦回对她的态度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我必须见他一面!也许误会解释清楚了,事情也就有转机了。”百里弈在心下盘算了一番,支开寻梅,孤身一人前往彦回的军营。
百里弈一出现,即被哨兵发现,押解至彦回的大帐中。
彦回听说百里弈又遣来送信人,不禁大笑道:“难不成她想再送我只耳朵,好凑成对吗?”抬头惊见军士所押竟是百里弈本人,一时震愕住了,半晌方道:“你怎么敢来?”
“你敢孤身进羁縻山,我自然也敢独自到此。”
“我跟你不一样,此时也非彼时。两军交战,你身为主帅,亲往敌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百里弈道:“我不是主帅,也不是去敌营。我只是去见我的一位故人。我们之间有点误会,我要问个明白。”
“误会?”彦回冷冷一笑,“你一定也没变,还是如此善于诡辩。只可惜,我已经没那么好骗了!”
“狗儿哥……”
“住口!”彦回勃然大怒,“我乃护国大将,有名有姓!你胆敢出言不逊,我立刻将你拉出去掌嘴!”
百里弈愣了愣,黯然道:“你的确变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对不起,我叫错人了!您是彦将军,不是我的狗儿哥。但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是死,你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
“你还在装?在我下山时,如果不是你派人来追杀我,还能有谁?”
百里弈惊道:“什么?竟有这样的事!这件事真的跟我没关系!如果不是你亲口告诉我,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彦回冷冷地哼了一声,显然根本不相信百里弈的话。
“狗……彦将军,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派人杀你,一定是我们正义帮的内奸所为!我一定把这个人揪出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就请您退兵吧!你是知道的,正义帮不会对燕王构成任何危险。”
彦回盯着百里弈瞅了半晌,直瞅得百里弈浑身不自在,方道:“要我相信也不难。你嫁给我,我就信你。”
百里弈惊道:“你……这是两码事,怎能混为一谈?”
“不,对我来说就是一回事!这些年,每当我快熬不住时,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再苦再难,我就能挺过来。我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只为有一天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让你仰起头来看我!并且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百里弈抬头惊讶地看了眼彦回,彦回那冰冷而锐利的目光令她不寒而栗,不由神色凝重地垂下了头。
彦回冷冷一笑,“你一定在心里后悔来这一趟了吧?”
“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你回不去了!”
“是吗?”百里弈淡然问道,“何以见得?”
彦回大笑道:“难道你觉得你可以这样走出去?”
“当然。”
彦回微微诧异道:“为什么?”
百里弈依然用平静地语气说道:“你家王爷不是一直在找鬼公子的书吗?”
“那又如何?”
“如果我没有记错,鬼公子的书里提到了你家王爷的身世之谜。依我看,你家王爷会因此难登大位!”
彦回一凛,“你说什么?你不是说你没有找到鬼公子的书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会傻到告诉别人自己有这样一件宝贝?”百里弈望了望天色,“如果天黑之前,我还不能回去,燕王的身世之谜会贴满大街小巷。他不是过几天就要登基了吗?我倒想看看,他到时候怎么登基?”
彦回冷笑着点头道:“白蚁啊白蚁,难怪你能在男人堆里称雄!论心机,我还真不如你!你走吧,我退兵。”
百里弈朝外走了几步,忽然止步,静默地站了片刻,说道:“狗儿哥,不管怎样,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温暖。”
彦回看着百里弈的背影,苦笑道:“其实,当年小东西被掳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那个卑微的小叫花狗儿,去追他的小东西了,也不会再回来了。”
百里弈边走边细细品味彦回的话,心道:“岂止是当年的小东西和狗儿不会再回来了,当年的百里山庄也不会回来了,我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连二哥和舜华也不会回来了,都不会回来了!我失去了太多,不过,所幸我还有沈大哥!”
魑龙看着渐渐西沉的日头,背靠大树,蔫蔫地歪坐在死一般沉寂的林子里。他凝神细听,想听到百里弈的脚步声,可除了细碎的风声和若有若无的虫鸣声,什么也听不到。
“她为什么去那么久?难道她出了什么事?”魑龙紧张起来,顾不得身上有伤,手扶大树,支撑着站起来,忽觉天地都在旋转,两眼直冒金星。“这是在羁縻山,她最熟悉的地方,不会有事的。她说过,让我等着她,如果她来了,却找不到我,岂不是要急坏了?”
魑龙盘膝坐下,一边闭目运功疗伤,一边等着百里弈的到来。待他收功睁眼时,四周一片漆黑,抬头只见树梢上挂着一弯朦胧的斜月。
夜雾越来越重,夹带着阵阵寒意,若在平常,以魑龙这样的练武之身根本不会怕冷,可眼下他身受重伤,内力用尽,再难御寒,越来越觉得这寒冷阴森的树林就像个大冰窖。他冷得瑟瑟发抖,牙齿打颤,想起身去捡拾枯柴,点个火堆取暖,却想到万一恰巧在他走开时,百里弈来了,那他岂不是要错过?于是咬咬牙关,决意熬下去。
东方渐渐发白,可树林里依然没有百里弈的影子。
“为什么要失信于我?”看着渐渐升起的旭日,魑龙忽然觉得他的心里一直有个洞,而这个洞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深,让他疼得那么彻底,那么绝望。
魑龙拖着无比疲惫,甚至虚脱的身体一步步挨回堡垒,他见到哨兵,便问:“帮主……帮主还好吗?”
哨兵道:“帮主昨晚喝得不多,没什么不好的。这不,一大早的就出去了,精神头不错,看起来挺高兴的!”
“她昨晚喝酒了?为什么喝酒?”魑龙一脸疑惑。
哨兵笑道:“喝酒还能为什么,自然是高兴啊!”
“高兴?”魑龙心道,“她是为除尽蛊毒而高兴吗?她这一大早出去,莫非是去找我?可我已经回来了,她岂不是要白走一趟?我不该回来!我得赶紧回去!”
魑龙转身正打算寻条近路回到树林,却见晨雾中百里弈和寻梅正有说有笑地缓步走来。百里弈的手里捧着好大一束山花,看来她一大早不是去找他,而是去采花了。她的确如哨兵所言“挺高兴的”,明眸顾盼,梨涡蕴笑,山花映衬得人更显娇俏。
百里弈走近堡垒,才看到痴痴地站在一旁的魑龙,愣了一下,忽然笑道:“你出来散步吗?我就知道,你魑龙哪有那么脆弱!你果然早就好了!”
“你……”魑龙失神地望着百里弈,欲言又止。
“你有事吗?”百里弈摆弄了一下手里的鲜花,凑上脸深深地闻了一下,转头对寻梅道,“你去多挑几个瓶子,最好是素雅洁净些的,才和这些花相配呢!”
“好嘞!”寻梅甩着两条发辫一蹦一跳地跑进去了。
魑龙问道:“你不记得了?”
百里弈还在侍弄花草,漫不经心地问道:“不记得什么?”
魑龙怔住了,半晌方道:“没什么。”
百里弈手捧鲜花,欢欢喜喜地走进堡垒,根本无暇顾及身后早已呆若木鸡的魑龙。
百里弈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
魑龙心中一动,“莫非她想起来了?”
百里弈转过身,并且朝魑龙走来,魑龙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心下喜道:“她定是想起来了,她要向我解释了!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一定会原谅她。只要她平平安安的,我空等一天一夜又算什么?”
百里弈把花束往魑龙面前一送,“我的手拿酸了,你帮我送去书房吧。”
魑龙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直到百里弈将花束塞到他手里,他这才默默地握住,可他只是有气无力地虚握着,身子一晃,手便松了,鲜花落了一地。
百里弈嗔道:“你怎么回事嘛!怎么连花都拿不好!”说罢俯身去捡。
站在一旁的哨兵见魑龙精神不振,险些栽倒,忙扶住他,问道:“魑龙将军,您没事吧?您这是打哪儿回来呢?昨晚的酒宴上好像没看到您啊!”
百里弈抬头看到魑龙双目无神,身子摇摇欲坠,这才想起昨天她曾让魑龙在林子里等她取药回来,可适逢彦回领军来犯,百里弈忙于应付,竟将这事儿给忘了。后来她虽骗得彦回退兵,可弟兄们一高兴,要求设宴庆祝,她又忙于和众人喝酒、祝酒。再后来人人扶醉而归,她一回房倒头便睡,哪里还记得魑龙这茬儿。直到早晨看到站在堡垒外的魑龙,百里弈这才想起昨天答应魑龙的事,可见魑龙好好地站着,心下觉得自己多虑了,魑龙分明安然无恙,幸亏自己昨天没去,不然就是去了,也是多此一举。此刻见魑龙神色不对,不再捡拾落在地上的山花,起身问道:“你的伤还没好吗?你……你刚回来吗?”
魑龙低了头,一声不吭地走进堡垒。
百里弈忙追进去,边走边道:“对不起,昨天回去时碰上彦回的军队来攻们。我一忙,就忘了你还在等我。对不起啊!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我先替你把把脉。”百里弈正要去握魑龙的手。
“不必了,死不了。”魑龙将手一摆,拖着步子走开了,留百里弈一脸茫然地傻站着。
此后,寻梅见百里弈一有闲暇便扳着指头反复地数日子,有时竟对着手指头傻笑,心中觉得怪异,便问:“小姐,你在算什么呢?前阵子见你还用上两只手在数,今天我在旁边看了好久,你数来数去,就只用了三个手指头,却还数那么多遍!小姐,你是不是傻了呀,一数到三还用数那么多遍吗?再说离你大婚的日子明明还有六天,为什么只数到三?”
百里弈嗔道:“你不干你的活,管我的事做什么?多管闲事!”
寻梅一撇嘴,“本来我要告诉你件大事,既然你说我多管闲事,那我不说了!”
“少跟我卖关子,赶紧说!”
寻梅道:“我听说,平王下狱了。”
百里弈大惊失色:“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平王下狱了,听说犯了欺君之罪……”
“啊?欺君之罪?糟了!我的信!”百里弈发疯似的四下翻找起来,直把整个屋子翻得一片狼藉,也没找到。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叫道:“一定是他!”说罢,便冲了出去。
百里弈一脚蹬开魑龙的房门,房门撞击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百里弈随即一个箭步闯了进去。魑龙正闭目调息,专心吐纳,突然被百里弈惊扰,来不及收功,只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难受,他无比痛苦地睁开眼睛,惊见百里弈一脸怒容。
百里弈指着魑龙的鼻子斥道:“我问你!是不是你偷了我的信,然后交给燕王,这才害我沈大哥下了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