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御花园深处的一处轩馆。这里四面临水,只有一条曲折的小径通往花园。开轩卧闲敞,晚风送荷香,置身其中自有怡然自得的神趣。
裴厚德忙着把一块匾额贴到门斗上。
李从嘉便兴致勃勃地跑到门前观望,一边道:“窅娘……你来看,你看这三个字好不好?”
窅娘从屋里探出身来,仰头看门斗上新贴着三个字,写着“陶然轩”她想起晋陶潜《时运》诗“邈邈遐景,载欣载瞩。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之句,便会心一笑,“好,我们隐居在这里,越发像住在世外桃源了!”
李从嘉听见窅娘口中说“我们”便一怔,看着她笑道,“便同你永远住在这里,我也不去做什么皇子了!”
窅娘方想起自己的话未忖度,后悔不迭,羞得脸色绯红,忙低下头去。
李从嘉再看窅娘,见她穿着一套粉色宫装,云鬓边插着一朵硕大的莲花,不施粉黛,越发显得清丽脱俗,不禁心驰神荡起来。
“笔墨已经收拾停顿,公子现在可以进去了!”小玉在门口笑着道。
李从嘉点头,进到里间,伏案挥毫,兴致勃勃。
窅娘蹑脚上前,忍不住赞道:“金错刀体,笔力瘦劲而又铁骨铮铮,果然名不虚传!”
李从嘉抬起头,面露喜色,“你还懂书法?”
窅娘笑道:“并不会写,只是家中虽贫却藏有很多前人墨宝。我父亲尝说,‘王羲之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献之笔画劲利,态致萧辣,无一点尘土气,无一分桎梏束缚’,他们当之无愧是‘书法二王’。至于张旭狂草,有人称‘伏如虎卧、起如龙跳、顿如山势、推如泉流’,我只无缘得见。”
李从嘉拍手赞道,“评得好,评得中肯!”他索性丢了笔,抓起一束布帛,饱醮浓墨,在铺开的大纸上痛快淋漓地挥洒起来。
窅娘摇头笑道,“才说到张旭,你就要学他癫狂了!”
李从嘉边写边道,“这也是我独创的写法,叫做‘撮襟书’。”
窅娘定睛看去,果见那字矫如游龙,翩若惊鸿,舒卷如行云流水,宛转如奔腾群山,心里更生仰慕,柔声赞道:“果然又是别开生面,写得太好了!”
李从嘉握住她的手,含情脉脉地道:“能得知己如你,是我今生最大的荣幸!”
窅娘脸上微红,靠在李从嘉的肩上。
只见小玉拿了一件氅衣过来,关切道:“夜深露重,披上这个吧!”
窅娘答应着披上氅衣,看看窗外月上中天,惊呼道:“已经这么晚了?”
李从嘉笑着道:“是啊,和你在一起总觉得时光过得太快!”
窅娘红着脸笑嗔道:“就会油嘴滑舌,还不快点回去!”
“好”李从嘉笑着起身,忽然想到什么,“差点忘了告诉你,明天我可能不会过来,因为明天是母后的寿辰。之前还想带你去看热闹的,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窅娘报以理解的微笑,“没关系的,你去吧,高兴一点!”
第二日。李璟命摆了家宴,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兄弟子侄围着圆桌坐着,皇上坐在皇后身边,笑吟吟地道,“爱妃辛苦操持后宫诸事,使朕少了后顾之忧。朕国事繁忙,很少有时间陪你,心里有愧。趁着给你做寿的机会,让你好好乐一乐。”
钟皇后忙道,“皇上说哪里话,夫妻之间,本应该相互理解。说什么过寿的话,孩子们过来瞧瞧我,陪我坐坐,一起吃个饭是才是最难得的。”
李景遂起身,举杯向钟后道,“今日家宴,景遂恭祝皇嫂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完一饮而尽。
皇后微笑着道,“我近日身体不适,太医说不能喝酒,只好用这一杯水谢谢你的祝福。”
李弘冀也举杯,“儿臣恭祝母后吉祥如意,松鹤延年。”
“好”皇后笑吟吟地看着弘冀,无比慈爱地道,“日子过得真快,我的弘冀孩儿长大了,都能领兵打仗了。一定要好好跟着皇叔学习,将来跟皇叔一起做父皇的左膀右臂……”
李弘冀点点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李景遂,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因语带双关地道,“皇叔……母后让我跟您学习,您可要为我做个表率啊!”
李景遂从鼻子里轻哼一声,“那是当然,只要你是真心尊我是你的皇叔。”
这时,丝竹响起,一群衣着鲜艳的舞娘款款飘来。李从嘉看着这些舞娘的身影,思绪不觉转到窅娘身上。
钟后察觉李从嘉注视舞娘的目光,忽然想起什么,因向李从嘉问道,“上次你说有个姑娘,跳舞跳得很好的……可是在里面吗?”
李从嘉正出神,听见母后问话,慌忙转过身来看向钟后。大家看着李从嘉怔怔的神情,不觉笑起来。皇太弟李景遂和燕王李弘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注视着李从嘉,目光里充满着警觉。
李从嘉故意装作讪讪的,“儿臣和这位姑娘只见过一两次面,只是觉得舞跳得甚好,只可惜她已经不在先前的酒楼了,儿臣为了给母后做寿,也找过她,谁知道她竟像忽然蒸发了一样,也就作罢了。”
皇太弟和燕王两人听见这话,都暗暗松了口气。
李从嘉起身到皇后身边为母后斟了一杯酒,跪下举过头顶,“今天母后寿辰,从嘉祝您和父皇身体健康。”
皇后笑吟吟地接过来,“快起来。”
李璟也点点头笑道,“是啊,只有‘身体健康’这几个字是最实在的。什么千秋万岁,不过是一种希望。朕老了,除了健健康康的也没有什么要求了。倒是你母后……”
李璟面向钟皇后,温和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朕一定满足你!”
钟皇后笑着为李璟斟上酒,“今天家宴,臣妾正好跟人学了一首诗,为皇上助助兴……”
李璟忙道:“好啊,难得爱妃有这个雅兴!”
钟后笑着念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嗯,好”李璟微笑着握住钟后的手,“但愿我们能像你说的这样,‘常健’、‘如同梁上燕’……”
轻柔的丝竹声笼罩着一家人,李从嘉怔怔地看着席间其乐融融的场面。天伦之乐吗?这一瞬间,李从嘉忽然有一种恍惚,如果时间静止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儿臣敬父皇一杯。”李弘冀笑着站起来,举杯面向李璟。
李璟赞赏地看着自己的大儿子。“自你从润州回来,父皇还没好好看看你。”李璟饮尽杯中酒,端详着他,点点头说道,“好像……黑瘦了些,但是比以前更壮实了。”
李弘冀道,“儿臣这些日子在战场上磨练,自觉武功大有长进,行军打仗也有了些心得。太傅也说儿臣大有进益了。难得父皇今日有兴致,儿臣想和皇叔比试蹴鞠,也作为母后千秋的敬贺之礼。”
李景遂听言,不觉受了挑衅,心里想道:正好给你个下马威,杀杀你的威风。于是也笑着站起来道,“臣弟也正想试试弘冀的武艺进展的怎么样。”
李弘冀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转向李从嘉一语双关,“不知道六弟是拥皇太弟,还是大哥呢?”
李从嘉听着李弘冀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谦虚地道,“从嘉自小寄情画堂书室,对于骑马射猎之事恐避之而不及。今日别说是上场,就是远远地坐着,我都怕被皇叔和大哥的铁骑碾碎了……”
李弘冀一句话分明是试探之意。纵然李从嘉没有和他争皇储的野心,但作为皇室的一员,他的拥护也对立储君起着重要作用。李从嘉的回答暗示了他无力争皇储之位,也不轻易拥护任何一方。
李璟宽慰道,“从嘉性情淳厚,自小就是喜静不喜动,这争争打打的活动也不是他所喜,就由你们两个闹去吧。”
当下皇太弟和燕王各带领一队人,在蹴鞠场上摆开了阵势。只见李景遂和李弘冀两个人皆是面露凶光,互不相让。
李弘冀年轻气盛,一上场就抢到了蹴鞠,挥脚直射对方球门。李景遂一方也不示弱,守门员一个箭步上前,用身体挡回了蹴鞠。李弘骥瞅准机会腾空跃起,阻断了蹴鞠的去路,接着飞起一脚,蹴鞠再次冲向网门。见蹴鞠来势汹汹,守门员吓得将整个身体都扑上去,说时迟那时快,蹴鞠贴着他的脸直射进网内。
“好”场内外爆发出一阵喝彩,李弘骥得意地望向皇叔李景遂。
此时场上的蹴鞠落在了李景遂手中,李弘骥一方的队员纷纷上前围追堵截。只见李景遂的脚上像装上了磁石,灵活地带着蹴鞠奔跑,眼看就到了李弘骥的网门。
众人专心致志地盯着他脚上的蹴鞠,生怕错过好戏。
“让我来!”只听场上一声大喊,李弘骥一个轻功跃起,稳稳地落在皇叔面前。李景遂的眼前一暗,抬头见李弘骥高大的身躯已经挡在身前,不禁一愣。他使出一个声东击西,身子向****,蹴鞠却倏地从李弘骥的身子右侧飞出去。
“哎呀!”李弘骥惊叫一声,忙匆匆向后看去。只见李景遂的一个手下已经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接住了球,趁机飞起一脚,直撞在网上。
“皇太弟神勇,皇太弟必胜,必胜!”场外拥护李景遂的一方呼喊着,为皇太弟加油助威。
李弘冀恼羞成怒再次发起攻击,双方在场上你争我抢,各显神通。蹴鞠在场上飞来飞去,场上的人也飞快地随着蹴鞠奔跑着,每次险些撞在网上又被对方的守门员接住。看得场外的观众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一个个血脉喷张,叫喊声此起彼伏。
这厢场上打得火热,李璟和钟皇后也看得兴致冲冲。
“这蹴鞠比赛臣妾也看过几次,不过像这么激烈的比赛还是第一次看到……”钟皇后兴致勃勃地道,“哎呦,看得我的心都揪着!”
李璟笑道:“这就叫‘棋逢对手’吧!要想顺利把蹴鞠射进对方的网内,既要掌握好脚上的力度也要看准蹴鞠飞出去的角度,要快、要稳、要准,还要狠。”
李从嘉也附和道:“父皇说得对!儿臣认为不仅是蹴鞠,治理一个国家也是一样的道理。做任何事只要掌握好这四个要点,都能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李璟笑着点点头,“这就是朕平常教育你们的融会贯通的道理,你能从蹴鞠看到治国的学问,父皇很欣慰。”
“燕王必胜,燕王必胜!”场外的观众情绪激昂,高声呐喊着。
李从嘉等人的目光忙转向场上。
只见李弘骥正飞快地带着蹴鞠向对方阵地攻去,高大的身躯横冲直撞,将赶过来拦阻的对手一个个撞到在地,引起场内外一阵爆动。经过了长时间的奔跑和争抢,队员们显然已经体力不支,一个个气喘吁吁,精疲力竭。
眼看战况对自己不利,李景遂蓦地冲上前,趁着李弘冀急速奔过来的机会,忽然伸出右腿拦在李弘冀前面。李弘冀没防备,脸朝下重重的摔在地上。蹴鞠脱离了束缚,李景遂眼疾手快,趁着大家恍惚的机会,飞起一脚,蹴鞠像离弦的箭稳稳地撞在网上。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李景遂一方兴奋地大喊着,对地上的李弘骥来说,声声振聋发聩。
众人将李弘冀从地上扶起来,李弘冀只觉鼻子里一股热流,用手背拭了拭,满手都是血,再拭又是一手血。身边的人都惊慌失措,燕王却不屑地排开众人,挺直了脊背怒视着李景遂,在他耳边低声呵道,“你居然使诈……从今以后,也别怪侄子对你不客气!”说完怒气冲冲地朝着席上走去。
“弘冀……你怎么样了?”钟皇后关切地问道。
“我没事”李弘冀淡淡地道。
皇上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也太小看他了,弘冀在战场上也是出生入死,今天就受了这点小伤,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是啊,我儿长大了”钟后微笑道
正说着,李景遂大跨步回到座前,脸上毫不掩饰得意之色,“燕王,承让了。”
李弘冀没有说话,举起酒杯向皇叔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李璟拍怕皇太弟的肩膀,“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弘冀年幼,以后多仰仗贤弟了。”
李景遂哈哈大笑,饮尽了杯中酒,“哪里哪里,皇兄言重了。”
钟鼓奏响,阶下的舞女渐次散去。众人抬眼看去,见一个道姑打扮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
李从嘉一愣,认出了正是当日在天桥下相救的耿训英,冲她会意地一笑。
李璟和钟皇后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只见这个年轻道姑手执麈尾,生得面如白玉、目似寒星。一上场先向在座的人施礼道:“风闻今日乃皇后娘娘寿诞,贫道特来助兴。”说完挥动麈尾在地上舞动起来,动作干练有力,毫不拖泥带水。女子轻柔的腰身,练起武功来竟别有一番韵致。
李璟拈须点头,看得津津有味,乐在其中。
李弘冀瞥见李璟的神情,目光转向李从嘉,心中暗道:“想不到六弟除了整日吟诗作画,留连花街柳巷,还和这些道士结交!不可小觑啊!”
“好”李璟忽然喝道。
李弘冀定睛看去,只见耿训英一个空翻之后,手里的麈尾抖落,地上居然落下许多麦粒。李弘冀不禁诧异,“方才见她上下左右挥舞,并不见里面有什么,如何变出这些来?”
耿训英跪下,向李璟道:“恭祝我朝‘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好”李璟兴致盎然,向左右喝道,“赏”
左右领命,拖着一盒金灿灿的元宝近到耿训英身前。
“不必了!”耿训英起身,将那麈尾在一堆麦粒上一挥,再拿开时麦粒已经不见了,地上俨然一堆白花花的珍珠,光彩粲然。
“这……”李璟诧异地站起来,众人也都惊愕地说不出话。
耿训英不疾不徐地道:“这是贫道门中秘术,能攒麦成珠、握雪成锭。”
李璟忍不住起身离座,兴致勃勃地道:“道长师从何门?既懂得黄白之术,可有得道升仙的法门?或长生不老之术?”
耿训英淡然一笑,“贫道在九华山修炼,是陈抟老人的嫡传弟子。他老人家精通道法玄参,注重修身养性,从不教弟子什么得道升仙、长生不老之术。不过师傅近年来苦练丹药,成功制成了一种可以延年益寿的仙丹。”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丸拇指大小的丹药放在手心,“今天有幸,贫道借着皇后娘娘的寿辰,恭祝皇上和皇后娘娘万寿无疆!”
李璟急命道:“快呈上来给朕看看!”
“是!”太监领命,从耿训英手中接过丸药,小心翼翼地呈到李璟面前。
李璟接在手中,众人聚拢过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粒丹药。李璟如获至宝,欣喜地就要将其中一粒服下。
李弘骥忙拉住,狐疑道:“父皇莫要心急,江湖旁门之术,谨防有诈!”
他挥手叫过身边一个公公,公公会意,掏出一枚银针分别在两粒丸药上试了试,退后一步向李弘骥禀道:“禀燕王殿下,是安全的!”
耿训无所谓地一笑,“法术的因由不外乎三种。其一,不交自会,也即修善积德;其二,阴交阴会,可概括为旁门左道之类法。那些不明道之真理,未得修真、修法之真诀,而仅凭真言、符号而完成特异功能,这种方术往往夹杂大量药功,虽眩人眼目,未得真趣;其三,阳交阳会,此即道家或佛家的正功、正法。我师傅陈抟老人是道家之师,是立志修真达到纯阳的修行人,如果他的方术也是旁门左道,那么世上就再不能有什么丹药能让众位满意了!”
李璟听耿训英讲得头头是道,顿生敬畏,满脸堆笑地道:“小儿无知,仙姑不要生气!”说着就将一粒转给钟皇后,剩下一粒吞入口中,就水服下。钟后谢过圣恩也将丸药放在口中。
“快给仙姑赐坐!”李璟笑呵呵地向左右道。
耿训英的脸色忽然变得冷峻,断喝一声,“狗皇帝送死吧!”
李弘冀心中一震,下意识地别过头,只听杯盘跌落,李璟已经仰面躺在地上。
“大胆妖道!”李弘冀一怒之下掀翻了桌子,一跃上前,向耿训英扑去。耿训英一闪躲,从靴中拔出短刀向钟皇后刺去。
李从嘉吓得脸色惨白,眼看着刀锋临近,一个箭步扑到钟皇后面前。
“铮”的一声响,皇太弟李景遂已经抢先一步挡在皇后面前,道姑的刀尖正刺在李景遂手中一个玉碗中。
“有刺客……快救驾,保护皇上!”钟皇后醒悟过来,忙不迭地喊道。
御林军蜂拥而至,将耿训英团团围住。
耿训英瞥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李璟,冷笑道:“谅你也撑不下去了!”说完猛转身,暗器所到之处已经倒下许多侍卫,她瞅准一个空缺杀出重围,飞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