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李璟和钟皇后交换了一下眼神。他起身走到窅娘身边,凝视着她,叹道:“真像,连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
“请皇上明察!”窅娘镇定地道。
“哦”李璟缓过神,关切道,“你姓什么?听你的口音不像是金陵人氏,你出生在什么地方?家里还有什么人?”
“奴婢姓严,生在滁州。因家中变故,父母相继离世,窅娘只身来到金陵。”
李璟点点头,继续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奴婢十五岁!”她狐疑地看着皇上,他似乎并不关心自己和刺客的关系。
李璟笑问道:“你救了朕的命,朕该怎么赏你呢?”
“皇上……”窅娘诧异地道,“您相信奴婢的话了,相信奴婢是被冤枉的?”
李璟笑道:“朕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无辜的!”
窅娘大喜,连连叩拜道:“多谢皇上!”
李璟摆摆手,笑着道:“该说谢谢的是朕,你救了朕的命,朕要好好想想怎么赏你!”
窅娘说不出话,感动地看着皇上。
李璟笑道:“回去吧,说不定从嘉正在等你!”
“嗯”窅娘狠狠点点头。
钟皇后看着窅娘离开了大殿,不无担心地道:“皇上,就这样放了她吗?如果她真是永康公主的女儿,进宫肆机寻仇……”
李璟幽幽地道,“她有生身父母,滁州又离金陵千里之遥,她不会是四妹的女儿,只是长得像罢了!”
“可是她今年十五岁!从永康公主死的那一年算起,正好也是十五年!”
李璟没有说话,沉默地坐在案前。他脑海中回想起大雪里一个女子凄苦的眼神,耳边又响起那句凄凉的话:“大哥,为了皇权,你真的丧尽天良了吗?”
“你真的……丧尽天良了吗?”他在心里默默问着自己,“不,不是的。”第一眼看到那个宫女,他的心就被刺痛了,那是血浓于水的骨肉之情。如今的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之上俯瞰众生,心中却寥落干涸,他以为他要带着这一份歉疚直到坟墓了,可是这个年轻女子出现了,轻易给了他希望。
他听到自己心中有个很强烈的声音,声声唤着:“孩子,回来吧!让朕好好补偿你!朕欠你的,用下半生去还!”
陶然轩。
窅娘回到住所,李从嘉等人早就等得心焦似渴。见到窅娘回来,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怎么样?父皇有没有难为你?你是怎么过关的?”
窅娘笑着道:“皇上很好,很信任我,他还说要想想怎么赏我呢!”
“真的吗?”李从嘉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心有余悸地道,“看到你在殿上被皇叔和大哥责难,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好歹,你平安回来了,我们总算有惊无险!”
“嗯”窅娘点点头,唏嘘不已,“这也算劫后余生吧!”
两人正说着,只听见小玉开门进来,“姑娘……皇上身边的李公公来了!”
窅娘一愣,忙出门迎接。
只见李公公领着一队人浩浩荡荡地走近。看见窅娘,他谄笑着道:“姑娘救了皇上的命,皇上特命咱家打赏来了,姑娘还不快快领赏?”
他挥了挥手,一群宫女手捧着金银、珠宝、绫罗鱼贯而入。
小玉看得眼花缭乱,惊呼着,“哇,这么多好东西!够我们一辈子用的了!”
窅娘微笑着摇摇头,向公公屈身行礼,“是,奴婢谢皇上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好了,我们不仅脱了险,还让父皇注意到了你!”李公公一离开,李从嘉就激动地喊道,“有了父皇的关注,皇叔和大哥至少会有所顾忌,你是安全的了!”
“是啊,虽然暴露了身份,但我还是安全的!”窅娘点点头,又迟疑地道:“可是我总觉得今天在大殿上,皇上和皇后的表情很奇怪……”
“怎么奇怪?”李从嘉狐疑道。
窅娘摇着头,凝神索思,“我也说不上来……他们说,我模糊听到他们说我长得像一个人……”
“像谁?”
“永康公主!”窅娘肯定地道,“对!我进殿的时候,皇后娘娘就是这么突然喊出来!”
李从嘉一愣,在脑海中仔细搜索着,半晌,他的眼睛一亮,笑着道:“我想起来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李从嘉不由分说地拉起窅娘的手,神秘地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延和宫。
李从嘉拉着窅娘站在大门前,高高的木门散发着潮湿腐烂的气息。门顶悬着一块匾额,字迹模糊。
“延……和宫?”窅娘分辨着字迹,念出声来。
“对,永康公主当年就住在这里”李从嘉答道,一边小心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侍卫巡逻,这才打开木门。
窅娘跟在李从嘉后面,踏进院子。只见楼阁宫殿只剩下断壁残垣,墙壁上青苔遍布,隐约可见焦黑的底色。院内杂草丛生,凄凉满目。
“这里为什么这么荒凉破败?”她心中发毛,小声问道。
“这里是永康公主的故居,也是这个皇宫的秘密”李从嘉拉起窅娘的手,踩过厚重的青苔,原来的小径已经被杂草覆盖,不得不边走边探索着,“十五年前,这里忽然烧起了一场大火,永康公主就消失了。有人说,她被大火烧死了,也有人说她逃出了宫。皇爷爷伤心过度,下令将这里戒备起来,任何人都不准踏入。”
窅娘恍然道:“怪不得他们见刺客逃到这里,不敢追进来!”
她说着话,忽然觉得脚背冰凉滑腻,低头看去,吓得“啊”一声大叫起来。原来是一条尺长的蛇在她的脚背上蠕动。
“蛇啊!”窅娘大叫着,吓得僵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李从嘉眼疾手快,操起一根枝条向蛇打去。蛇受了惊吓,飞快地窜入草丛不见了踪影。
“从嘉……”窅娘哭着扑倒在李从嘉怀里,“吓死我了,我们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好好!”李从嘉答应着,拍抚着她的肩膀为她压惊,“没事了,没事了啊!”
“谁在那里说话!”冷不防一个声音传来,窅娘浑身又是一震。
只见从廊下闪出一个青衣道姑,正是耿训英。
“原来是你!”李从嘉激动地上前指着她,“你为什么要谋害父皇?你知不知道,你还差点害了窅娘?”
“从嘉……”窅娘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太激动。
耿训英愣了一下,“李璟是你父皇?你原来是六皇子李从嘉!”
“是!”李从嘉坚定地道,“你谋害皇上,是谋逆之罪,我们要抓你去见父皇!”
“从嘉,不要说了!”窅娘忙拉住李从嘉的手,在他掌心狠狠地按了两下。
耿训英见窅娘和李从嘉举止亲密,觉察到什么,她皱了皱眉,向窅娘道:“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窅娘狐疑地,“为什么?”
耿训英坚定地道:“不为什么!你就是不能跟他在一起!”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挑拨离间?”李从嘉愤然道。
耿训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李从嘉,笑着道:“六皇子,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那你还记得‘农夫和蛇’的故事吗?”
“农夫和蛇?”李从嘉一怔。
只听耿训英幽幽念道:“一点分明值万金,开时惟怕冷风侵。主人若也勤挑拨,敢向尊前不尽心?”
李从嘉惊道:“这是皇爷爷小时候的诗!”
“是啊,这是你皇爷爷的诗。”耿训英看着李从嘉,带着嘲讽的语气道,“当时你皇爷爷是何等的卑躬屈膝,对杨家是摇尾乞怜。等他有了权势,就露出了贪婪的本性,你们现在是皇室贵胄了,就对杨家颐指气使,猖狂跋扈!岂不知,当初若没有杨家收留你皇爷爷,哪来你们李家的扬眉吐气!”
“原来……”李从嘉嗫嚅着,“原来那个故事……说的是我们李家?那个被收养的孩子,就是皇爷爷……”
“你以为是谁?”耿训英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现在,那个故事有了结尾,你要不要听?那公主生下了孩子,在一个雪夜被他的亲哥哥逼死。”
“那个恩人的一家,最后都被毒死……一百多口,无一生还!”李从嘉接着说下去,他的手指用力握拳,指节发白,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知道真相之后的失望、痛苦,还有深深的羞愧和不忍。
耿训英见李从嘉这般,语气缓和了些,“如今你也长大了,你懂得了那个故事的含义。那么你也该有你的是非观念,孰是孰非,你现在应该清楚了?”
“耿姐姐?你是耿姐姐?”李从嘉震惊地喊出来。
耿训英点着头,眼中含泪。她转向窅娘,拉着她的手,“窅娘,你不能跟他在一起!跟我走好吗?姐姐好好照顾你,!”
窅娘吓得抽出手去,目光转向李从嘉,他眼中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疑惑。
“里面的人听着,我们已经把这里包围了,快点出来跟我们去见皇上!”
三人都吓了一跳。
李从嘉听出是禁卫军统领陆雄的声音,“糟了,是他们追过来了!”
耿训英打了一个激灵,快步奔到女墙边,向窅娘不舍地望了一眼,一跃身已经跳出了宫墙。
“这个耿姐姐到底是谁?”回到了陶然轩,窅娘终于忍不住向李从嘉问道。
“是永康公主身边的一个侍女!”李从嘉心不在焉地答道。
“哦”窅娘点着头,关于永康公主,龙佩,自己的爹娘……这一系列的名词搅在她的脑子里,像一团复杂的链条,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这里,李从嘉却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儿时在延和宫听到的故事。关于孤儿被人收养,最后却一口吞掉恩人政权的故事。
他曾经一度认为,他的皇爷爷由一个孤儿逐渐长成南吴的大将,他靠自己的赫赫战功让吴帝心甘情愿地禅让,他建立南唐,开疆拓土,一度使南唐成为江南最强盛的国家。对他来说皇爷爷就是他心目中的神。可是当他知道皇爷爷的皇位是如此得来的时候,他心目中的世界倒塌了。甚至于他的父皇,居然为了皇权六亲不认,杀害自己的妹夫、甚至自己亲妹妹、亲外甥的时候,他觉得他要崩溃了,他以往所有的信仰和崇拜,一瞬间土崩瓦解。
没有前兆地,他倒在榻上嘤嘤地哭起来,嘴里喃喃念着,“为什么我要出生在皇室?为什么我要生活在皇宫?你们……都太冷血了!我不要跟你们在一起!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