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月光清淡,印照着一个一目重瞳的少年皇子,他青衫落拓,目光萧索。呆立半晌,从怀中取出一管玉笛,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只听那厢传来叮咚的琴音,正和上他的笛,只是比他的笛声更觉凄凉哀婉。李煜住了笛,明月清风,天空地净,更觉琴音悲怨。只听她低吟道:
明月光兮照轩窗,千里去兮望故乡。
予之遭兮不自由,感君怜兮心相投。
情谊深兮苦思量,恨难消兮愁更长。
倚栏盼兮多烦忧,新愁往恨兮何穷。
李煜心头一震,循着声音一路弯弯曲曲来到竹楼。果见窅娘正扣舷而歌,琴音凄切似诉似泣,如怨如愤,不觉感慨其忧思之甚,默默坐在窗沿下静听,心里五味杂陈。
只听琴弦“嘣”的一声断了,唬得纱窗内外的人皆是一惊。
幽幽地一声叹息从窗内传出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窗影印着窅娘灯下独坐的身影愈发清瘦孤单。
“不弹也罢了!”李煜忍不住推门进去,“古人弹琴怡情,你却只有弹出忧思怨乱来!何苦呢?”
“从嘉……”窅娘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煜张开双臂,她就本能地投进他的怀里。听到他胸膛里如擂鼓的心跳,他们心里都燃烧着失而复得的狂热。
“啊,窅娘!”他紧紧抱着她,低喊着,恨不能一口气诉尽衷肠,“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翻遍了整个皇宫,我去问徐铉,去问蔡婆,去问每一个和你熟悉的人……我找了你一天一夜,如果你再不出现,我准备去大闹燕王府,准备去求父皇……谢天谢地,我找到了你,你还完好如初地站在我面前!答应我,以后不要离开我了好不好?好不好?”
窅娘心中一颤,犹豫地松开了他的手,“天哪,我还‘完好如初’吗?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吗?我多么希望我还是‘完好如初’的,可是……”
她垂下眼睑,重新抬起来时,长长的睫毛已经湿润了,深深的眼窝里盛着晶莹的泪珠。那句“完好如初”像一根尖锐的刺触动了她敏感的心。
李煜不解地看着她,她刚刚的幸福神采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凄苦。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吓着她,“你怎么了?见到我,你不高兴吗?”
窅娘拼命摇着头,眼泪就簌簌掉下来。
李煜自顾自地,“是因为……我把你弄丢了,你还在埋怨我吗?”
窅娘抬起头,她的眸子里满是哀怨,良久,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你走吧,不要来找我了!”
“你……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李煜迟疑地松开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那么……我再说一遍,我不爱你了,你走吧!”窅娘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感情。
“哦,你是在跟我耍脾气,是在吃醋吗?”李煜情切之急,口不择言,“是因为你听说了周娥皇的事是不是?你了解的,我是被他们逼迫的……”
“娥皇?”窅娘听见这个名字,震动地张大了眼睛,她后退一步,低喊道,“原来燕王说的都是真的,你果真跟她定了亲是不是?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那不是我的本意!”李煜急迫地解释道,“你要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怕你难过!这桩亲事,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是不得不答应……”
“那么你还是要娶她,是不是?”窅娘摇着头,绝望地,凄楚地看着他,原本她说出诀别的话还带着强烈的负罪感,现在,她深吸一口气,硬下心肠,毅然决然地道,“那你回去娶她好了,不要来招惹我,我虽然出身卑微,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但我绝不会甘心做你背后的女人,做你的棋子!你死心吧!”
李煜大大地被震撼了,愣愣地凝视着她。她失踪了,他的心就像被抽空了,他终于找到了她,他的心里燃着一把熊熊的火,烧得他发疯。现在,他听到她绝情的话,他觉得那像一块巨大的坚冰生生投入他的心里。
他的心陷在这冰与火的煎熬中不能自拔,比“死心”更难受过千倍万倍。半晌,他的震撼变成了低低的战栗,他几近哀求地,“不是你想象的这样……你了解的,我可以为你放下一切,我怎么可能要你做我的棋子,做我‘背后的女人’?”
窅娘心疼地望着他,挣扎着想要向他伸出手去,却终于放弃了,她低低地,战栗地道,“你怎么还不走,我已经不爱你了!你不要自作多情了!你父皇母后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未来,回到你的皇宫去吧,那里有比我更适合你的人!”
“窅娘……”李煜不甘心地奔上前,“相信我,不管我们面前有多大的困难,让我们一起闯过去,不要放弃!”
“你走啊,快走!”窅娘不由分说将他推到门外,用身体挡着门,她捂着自己的胸口,那里压着一块重重的石头,让她喘不过气,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窅娘,窅娘你开开门啊!”李煜拍着门板,锲而不舍地低喊着,“‘生同一个裘,死同一个椁’,难道是说说而已吗?如果遇到这么一点困难你就放开手,我们如何才能并肩走完漫长的人生!”
窅娘捂着自己的嘴,发出不能自抑的啜泣,嗫嚅着说不出话。
“你哭了是吗?”李煜脸贴着门板,听到她的声音,心里揪着疼,他压抑着心中的悲痛,依然柔声地道,“那好,我这就走!等你想清楚了,想跟我说话了,我再来找你!”
窗外响起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地没了动静。
窅娘再也遏制不住,跌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渐渐地,她的哭泣由激动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然后,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阖上沉重的眼睑,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