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都在沉睡着。
延和宫,耿训英换了装束。她虽是女流之辈,却自幼习得一身武艺。只见她一身黑衣,肩上背一把宝剑,步伐矫健地跨出殿门,同样是黑衣装束的永康公主早已在门外等候。
“准备好了吗?”
“嗯”耿训英用力地点点头,说着将殿门合掩,拉起永康公主向宫墙处走去。
随着她们的离开,延和宫里火光闪烁,只听轰隆之声,似冬日里的风声,夏日里的雷鸣,火借风势,越烧越大。
人们从梦中惊醒,见火光滔天,忙奔走相告。无奈火势太大,闻讯赶来的人只得眼睁睁看着火势蔓延,都不敢近前。
“公主在哪里,救出来了吗?”
“这么大的火,人出不来也进不去,就算公主在里面也已经烧成焦炭了!”
“……”
天亮了。
延和宫的火被扑灭,触目都是断壁残垣,一队队搜捕的人从废墟里来来回回。大皇子李璟站在废墟前指挥着,不时有人来禀报。
“报告大皇子,没有活口!”
“这边也没有!”
“公主呢?有没有找到公主?”
“大皇子……人都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即使公主在里面也分不清楚了!”
“废物,继续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金陵城几十里外的云台观。
永康公主疲倦地倒在榻上,耿训英细心地递了一杯水,“闹了这一夜,累了吧?喝口水,略歇一歇……”
公主惨然道,“为了孩子,这些也值得,只苦了宫里那些素日殷勤服侍的人,他们可都是无辜的……”
耿训英劝道:“那场大火是我们不得已而为之,知道的人越少,我们越安全!你保重身体要紧,我们也是泥菩萨过江,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公主叹了口气,“我能做什么呢,只能日日焚香礼佛,为自己赎罪吧!”
正说着,住持进了房间,将一个食盒放在桌上,“观里简陋,只好委屈太子妃和这位姑娘了。”
永康公主忙道:“道长说哪里话,我们是走投无路不得以才投奔了来,道长不要把我们当外人就是对我们的好了!”
住持诚恳地道:“说句心里话,当日若没有琏太子,就没有我们云台观的今天。今日太子妃别说来这里暂住,就是让我们为太子妃肝脑涂地,我们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永康公主感动地点点头,“谢谢道长!”
当下摆下香案,永康公主在佛前念道:“未亡人李氏,磕长头,瑾拜:火烧延和宫,致使生灵涂炭,我自知罪孽深重,愿从此吃斋念佛,潜心修道,以报冤魂。愿菩萨将一身之罪孽只加于我一人,万不可连累无辜,我定当勤念佛书不敢懈怠。愿菩萨保佑我顺利产下胎儿。李氏不幸生于乱世,父母兄弟竟与丈夫成水火之势,李氏不敢在菩萨面前抱怨,惟愿我儿生生世世莫为有情之物。无情不似多情苦,愿菩萨保佑他不要重蹈覆辙……”
七个月后的一天,南方少有的大雪席卷了金陵。
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让人不寒而栗。云台观,永康公主痛苦地躺卧在榻上,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滑落下来,“啊,疼死我了……”
耿训英急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产婆找到了吗?嗯?”
“大半夜的,又冷,都不肯出来!何况,我们也不好张扬……”
“姑娘,热水烧好了,要不要准备接生?”
“啊!训英,我受不了了!”躺在床上的永康公主痛苦地叫着,向空中徒劳地伸出手去。
“太子妃,我在呢,我在这儿呢!”耿训英忙奔过去紧抓住她的手,心疼地,“看来只能靠我们自己了,你坚强些,很快就好了!”
公主一手攥着耿训英的手,一手狠命地抓着身边的帐子,痛得失声尖叫。负责接生的道姑也是大汗淋漓。
耿训英着急地道:“师太,怎么样了?怎么还不行呢?”
道姑紧张地抹了一把汗,“贫道也不知道啊,贫道也没生过孩子……”
耿训英一震,一颗心紧张地几乎要跳出胸膛来。
“看太子妃难受的样子,会不会是难产啊?”
阵痛又来了,永康公主一声惨叫几乎不曾晕死过去。
耿训英忙拍拍公主的脸,心疼地眼泪都出来了,“你一定要撑下去啊,想想琏太子吧,想想你们往日的情分,说什么你也要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啊……”
永康公主虚弱地睁开眼,气力微弱,“训英,如果……我不行,请你……千万保孩子!”
“太子妃……”耿训英看着榻上几乎死了半个的永康公主,忍不住泪如泉涌,“天哪,谁来救救她!”
她突然冲到神像前,“扑通”跪在地上,哭着喊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求您救救太子妃和她的孩子,我耿训英——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太子妃的性命!如果太子妃和孩子母子平安,耿训英愿终身不嫁,做尼姑、做道士报答菩萨恩德。菩萨保佑,救救她,求您救救她……”
耿训英说着就“咚咚”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不住地祷告:“求求您,求菩萨保佑,救救她,救救她的孩子,弟子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早已痛得神情恍惚的永康公主,看着耿训英这样,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
“太子妃,加点劲儿!相信老身吧,过了这一阵就好了!”
永康公主喘了一口气,迎着道姑鼓励的目光,闭上眼睛,狠命地用力。
道姑的脸色忽然转喜,“快了,太子妃再加把劲儿!”
永康公主双手攥拳,指甲狠狠地掐进肉里。
这时,夜空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照得云台观似白昼一般,接着就是轰雷滚滚,在寂静的夜里好不让人恐惧。众人不禁讶异,方是冬天,如何有如此电闪雷鸣?正各自暗叹着,不觉一声响亮的啼哭传入耳畔。
永康公主大叫一声,全身脱力晕死了过去。
“生了!”道姑欣喜地叫道,“是个女孩儿!”
“谢谢——菩萨!”耿训英喜极而泣,又狠命给菩萨磕了最后一个响头。她的额角已经淤青,慢慢渗出血丝来。
众人又忙着七手八脚地给永康公主掐人中,一边又找东西将女婴包裹起来。
忽听观外一阵喧哗,一个年轻道姑匆匆忙忙进来,一脸的惊慌,“不好了,外面有好多带刀并甲的侍卫,把我们云台观包围起来了!”
“里面的人给我听着,交出孩子,赦你们无罪,否则我们就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众人不禁骇然。
那年轻道姑紧张地扑到住持怀里,“他们是谁?我们是要死了吗?”
住持拍拍她的头,冷静地道:“孩子不怕,人死不过头点地,一会儿就好了!”
“住持……”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住持身上。
住持大义凌然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凌厉地道:“大家都听着,我们当初身负皇恩,琏太子当初是怎么样对待我们,贫道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如今,他的遗孤就在我们观里,贫道愿以老朽之身换回她一夕的平安,是我们云台观的人就留下,我们与云台观共存亡。有畏惧者,各自逃命,老身绝不阻拦。”
众道姑见状纷纷跪下,视死如归地高呼着:“誓与云台观共存亡!”
“道长……”
耿训英愣怔地看着住持,一时间感动地无言以对。
住持忙劝道:“姑娘,老身知道你对太子和太子妃忠心耿耿,带着他们的孩子赶紧走吧!这里交给我们……”
耿训英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女婴,又望了一眼还在昏迷中的永康公主,不忍地道:“可是,你们也是手无寸铁……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弟兄们听令,挨个房间搜,绝不放过一个活口!”
外面的吵嚷声越来越近,住持不禁低喊道:“还犹豫什么……太子的遗孤就在你手上,快走!”
“训英代太子和太子妃叩谢师太和众姐妹大恩大德!”耿训英只得含泪给众道姑磕了三个响头,转身抱起襁褓的女婴从后门飞奔出去。
这里,侍卫忽然破门而入,大皇子李璟身穿盔甲,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前,“把她们都带走!”
“凭什么抓我们……”
“就凭你们窝藏叛党就是死罪!还不快带走!”
“慢着……”住持冷冷地逼视着李璟,“我们知恩图报,有什么错?何况太子妃是大皇子的亲妹子,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封的永康公主,大皇子有什么理由说她是叛党?”
“主持,何必跟他讲道理,在权利面前,他们根本就是六亲不认的!”一个道姑嘴角流着血,愤恨地道。
“住嘴!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跟大皇子这样讲话?”说话的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转而面向李璟,“以微臣之见,不如将这帮乱臣贼子就地处决以绝后患……”
李璟默然点点头,转身退出门外。
侍卫们如闻纶音佛语一般,一个个如狼似虎扑向满室手无寸铁的道姑,一时间哭喊震天,血光四溅。可怜一世修行的善人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住……手……”
谁也没有注意,躺在榻上的永康公主惊醒了,她从帐中探出头,望着惨死的道姑禁不住满脸泪光。
“哥哥……”
李璟听见声音,忙不迭地转身进了房间,“四妹,你真的在这里?我们找你找得很辛苦,父皇母后也很想念你,跟我们回去吧?”
永康公主幽怨地看着李璟,用力地摇着头。
李璟忙忙地,“周宗,公主找到了,你还不叫你的手下停手!”
被换做周宗的男人跨步进来,极不情愿地,“大皇子,她们都是南吴的叛党,如果不斩草除根恐怕会留下后患啊……”
住持从地上扎挣着站起来,向周宗脸上唾了一口,“呸,你们这起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杨家当初是怎么对待你们,喂饱了你们这群白眼狼,却反过来争夺他们的权力和财产,残害他们的子孙……老天有眼,一定会让你们现世现报!”
“你——”周宗恼羞成怒地拎起住持的前襟,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你这个秃驴,不说出孩子的下落,我杀了你!”
永康公主忙叫道:“住手!放了她,我告诉你孩子的去向!”
住持一愣,“太子妃……你?”
只见永康公主“刷”地一下抽出李璟地宝剑,缓缓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周宗身边,将剑锋抵在周宗的脖子上,一双杏眼冷冷地逼视着他。周宗不禁战兢着后退了一步。
公主冷笑着,“你怕了?你杀了那么多人,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也会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她收回宝剑,喃喃地,“我不会杀你,我已经身负血债,为了我们母子,火烧延和宫,血洗云台观……你们不是说我是叛党吗?我就是叛党,我的心永远拥护着南吴。不如我一死赎罪,大家干净!”
“不要!四妹不要!”李璟听言,向前迈出一步试图阻止永康公主的动作。
永康公主威胁道:“你不要过来,否则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李璟见状忙后退了一步。
公主苦劝道:“大哥,为了皇权,你真的丧尽天良了吗?看看你的双手吧,它们沾满了多少人的鲜血!收手吧……乱世纷争,瞬息莫测,焉知道李家就没有倒戈的一天?”
李璟一叠声地,“大哥都知道,你快放下剑!”
“好”公主微笑着,忽然把那宝剑往脖子上一抹,顿时血流如注,歪倒在地。
“四妹,四妹……你醒醒,你看看大哥,大哥不是有意的……”李璟慌乱地抱起公主,痛哭流涕。
永康公主睁开眼,大口地喘着气,吃力地道:“大……哥,不要……难过,多……多行仁政……少生……杀戮……”说完这两句话,头一歪,身体僵直在李璟的怀里。可怜一个重情重义的乱世佳人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妹妹……妹妹……”李璟不忍地摇晃着四妹的身体,后悔不迭,“不要死,不要死……好妹妹,大哥知道错了……大哥错了……”
“大皇子……”周宗默然而立,犹豫着拉拉李璟的衣角,“我们要不要继续追查孩子的下落?”
“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李璟怒吼着,“她是我的亲妹妹!”
侍卫个个面面相觑。
观外北风呼啸,大雪已经下了一尺多厚,冷然如寒冰侵骨。李璟抱着永康公主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中踉跄而行,昏昏默默,边走边泣道:“大哥并不是有意害你……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