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仙让米根红找媒人提说他和山凤的婚事,米根红自然高兴,这是他盼望的。第二天一大早,米根红就让王铁嘴带了挂面、红糖、点心、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四样礼来到山凤家。办这种事情对王铁嘴来说是拿手戏。他把咯咯叫着的母鸡抱在怀里,脸上喜滋滋的,因为是米根红交代的事情,米根红是米忠于的儿子,事情必须办好。那母鸡在怀里却不安分,咯咯地叫着,还时不时地用它的嘴去啄王铁嘴的手。为了让它安分,他把鸡的头逆转压在鸡的翅膀下面。礼物虽然不重,但他却拿得很吃力。当他满头大汗地来到李艳仙家,山凤却避而不见。李艳仙打发儿子毛蛋四处去找,山凤只是回避。山凤说让母亲和根红死了这条心,她这辈子只想着王春喜一个人,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心一意就跟定春喜子了。
八字没见一撇,却吃了个闭门羹,王铁嘴却并不灰心。欲擒故纵,不如先放她一马,等待峰回路转的时候。他相信自己有办法找到她,也有办法说服她。这一天王铁嘴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来到山凤家,张山凤正好在家,王铁嘴暗自高兴,终于找到了她。“看你还能上天入地不成?”他心里想。脸上堆满了笑,说:“一家女百家求,说媒是喜事。侄女儿,你为何要躲着我?”张山凤知道躲已经没有必要,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说:“现如今兴自由恋爱,我自己正在谈,没有必要让他人插手。”“小娃家懂什么?无媒不成亲,婚姻岂能当儿戏?”王铁嘴正色地说,脸上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笑意。他寸步不让地接着山凤的话茬子,犀利的语言就像一发发炮弹准确地砸在山凤的心窝子里。可是他也知道,只讲大道理不行,必须从利害关系上进行开导。他转了话题,语言变得非常温和,说:“侄女啊,我可是为你好,婚姻大事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可家庭背景也不能不看,你可要好好想想,这年头,山根老汉是个老土憨,成分又不好,你跟春喜有什么奔头?根红政治背景好,也许就要当村里的干部,他可是心里一直装着你,你跟了他,那日子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好日子在后头哩。”
山凤说:“感情的事不能勉强,强扭的瓜不甜。”
“是啊,强扭的瓜不甜,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我是说要你权衡利弊,转变观念,感情的事日后可以培养……你好好想想。”王铁嘴一脸的诚恳,接着说,“现在是政治挂帅的年代,路走歪了可了不得。婚姻大事,可不能只图感情,日后可是要过日子哩……你也讲究,是个高中毕业文化人,把书念到屁股蛋子上去了。”
“你这话人家就不爱听……真是胡拉被子乱对毡,胡说呢……我和春喜好,又与政治有啥关系?”
“那可不一定,说能挂就能挂上,说有关系就有关系。事在人为,这是古人说的。”王铁嘴笑着,笑里却藏有一种阴冷。说话时,他不住地看着山凤,似乎要看透她的心。“古人说的话神得很,说了都灵验。”他又补充着说了一句。说完,起身就走。也许这就是王铁嘴的高明之处,他是让山凤自己去咂摸、回味,理解他的意思,待她明白了再去找他。因为他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勉强,只能以利害关系去说服,聪明人自然会按照利害关系的事理去考虑问题。他只能点到为止。
“呸!什么东西?蹭红灭黑的王八蛋。”山凤被糊弄得懵懵懂懂,心里很不是滋味,照着他远去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
春喜这几天正在山上采药,山区的赤脚医生,大部分药源都是自己在崇山蟒林中寻采。一般情况山凤都是和他一同去采,可是这几天山凤却没有来。回到家里,春喜问母亲:“山凤是不是家中有事,几天也不见人影儿。”春喜妈叹了口气,她已经看透了世道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自己男人就是一个土憨,家里穷得叮当响,这样的人家还能问起媳妇?一定是李艳仙听到什么话儿,把女儿兜在了家里。为了让儿子高兴,她笑笑打趣说:“现在兴自由恋爱,你俩也般配。可儿呀,李艳仙什么人,我估摸着人家瞧不起咱的家,那猴精似的人儿八成正在拿捏山凤,咱和人家也不是一路人哪……儿呀,栽下梧桐树,不怕没凤凰。我看你俩的事八成成不了,也不要在一块儿黏糊了,赶明儿我去水木沟你老姨家,说你的姨家表妹,事成了那可是亲上加亲。”
山根老汉正在锅头烧火做饭,取下噙着的旱烟锅锅,弹了弹烟锅里的烟灰,朝地下猛地吐了一口,看着老婆子说:“那是近亲结婚,以前的时候穷人家说不起媳妇,只好说近亲、闹换亲,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今不兴念那经。”山根老汉看似憨厚,实地精明。他忙时务农活,闲时养几个鸡羊。他朝长长的旱烟锅里又塞满了旱烟,吹了吹火腰子点燃旱烟锅锅,猛地香香地吸了一口,低着声说:“娃儿的事由娃们自己做主,婚姻也讲究个缘分,缘分到了婚姻自然就成了。你个婆娘,没事尽操闲心。”
“老头子,说话要凭良心,我不操心儿子你操心?那就等着你王家绝了后,等着你儿子耍光棒吧。”
“你——不讲理的蛮婆娘。我一天到晚养鸡养羊、务弄庄稼,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你个死老汉,逞什么能?你就知道惹是生非,你养的那些鸡羊,前几天三赖子还说,米忠于要当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哩!咱是几斤几两,咱自己知道,小心叫人家割了尾巴。”
“妈,别说了,吵闹伤家人和气,我也是大人了,这些事我们自己会处理好的,我和山凤是你情我愿、自由恋爱。你就放心,除非……”
“除非什么?娃呀,你到底年轻,为父母的哪个不盼儿女好?娘是心里不踏实啊。农村人讲的是儿子养大,成家立业,顶门立户。你要是白条了,我们死了都难见先人。”
“唉,你这臭婆娘。”
“咋,我这婆娘不好?”春喜妈瞪起了眼睛。
王春喜见母亲和父亲争执不下,有意岔开话题。
“妈,我饿了,做饭吧,吃了饭还要做事情呢。”春喜说着帮父亲去做饭。春喜妈沉默了下来,却长吁短叹坐在那里。
“小时候盼望大,大了要媳妇,这媳妇是容易到家的?这日子难畅……”老太婆自言自语地说。
这几天根红心中很着急,他知道山凤恋着春喜,山凤越是不愿意,越是引起了他心中强烈的追求欲,他生怕山凤跟了春喜,那他今生最大的希望和幸福也就落了空,心中的希望落了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山凤是我的。”男人的占有欲强烈地驱使他。人有时候是非常自私的,尤其是面对爱情的时候。当你追求的圣女或者帅男难以成功,你就会变成魔鬼,不择手段地去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人性自私的一种表现。下午他找了王铁嘴,精明的王铁嘴明白他的意思。王铁嘴诡秘地笑着说:“孙悟空还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你只要如此这般,此事即大功告成。”
如此这般是什么?王铁嘴没有说明,米根红却心领神会,也顾不得往日的情面,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胜者王侯,败者寇。人要为自己活着。这是他做人的准则。
米根红便去找了三赖子,让三赖子开个群众大会,以“砍资本主义尾巴”的名义没收山根老汉的鸡羊,给春喜伤伤脸面。砍“尾巴”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是政治任务,谁也说不上有什么错。可是尿泡打人不疼,臊气难闻。上了批斗会,山根老汉就臭成了一堆狗屎,儿子王春喜也会变得臭不可闻,人前人后也就没有了脸面。人臭了狗都不闻,谁愿意跟一堆臭狗屎在一起?张山凤自然也不会把自己这朵鲜花插在狗屎上。他略施心计,不愁她张山凤不投怀送抱。
乌云遮住太阳,大地灰蒙蒙的,广场上已经坐满了人。人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开会,开的是什么会,更多的人只不过是看热闹。
当三赖子宣布是“砍尾巴”大会,要没收山根老汉的鸡羊时,人群里一片混乱,有人低声地骂了起来:“什么世道,不让养鸡羊,难道让人喝西北风去。”
“山根老汉也是,你不知道你是什么成分、几斤几两?就自己想着发家致富,这不是和社会主义背道而驰吗?”
“狗屁,尾巴要割,现在是社会主义,要穷大家一起穷,不能让少数人发家致富。”
“唉,这老汉该挨砖,冤。”人们议论纷纷。
这时的山凤心中明白,这完全由根红引起。她悄悄地把三赖子拉到一边,说:“王三赖,你耍什么把戏,我的事你尽管找我,为啥要作践山根大叔?”三赖子只是望着王铁嘴怪笑。王铁嘴看着根红,又看了看山凤,低声咕噜了一句谁也没有听清的话,似乎是说谁叫你不听话,这是你造成的。当人群稍显安静时,山根老汉突然蹦了出来,老汉拎着三尺长的旱烟锅,指着三赖子说:“赖狗子,你狗日的是吃柿子捡软的捏,看我老汉好欺负,你没收了我的鸡羊,我就把这条不值钱的老命交给你。”
老汉说着抡起烟锅就要打,那根三尺长的旱烟锅实打实地落在三赖子头上,三赖子一定会脑袋开花。这还了得,三赖子看了看根红,也不示弱,突然大吼一声:“咋了,反了你了?你是还想把我们拉到资本主义的道路上去,我看你老汉又想着要挨斗啊。”
挨斗争是什么滋味?一般人是知道的,就是被几个人押着,在几百人面前,戴着高帽子在革命群众的呼声中低头认罪,那种滋味不但丢人,而且是一种心灵的折磨,如果到了那种地步,这个人就是人类中的“另类”,是一泡不齿于人类的“狗屎”。
春喜妈这时看到事情不好,疯了似的扑了过去,抱住山根老汉连拖带骂:“你个老不死的,你就知道惹是生非,平日里不叫你侍弄那些鸡羊,你偏要捣鬼,这倒好,现在祸来了,你个死老汉还不夹紧嘴巴回家去……回家去。”老婆子裹着小脚,一手抓住山根老汉的后襟,一手打着山根老汉的脸,连拉带扯地把老汉撵了回去。
事情就这样平息了。水流湾暂时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