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麻秆子他们赶去的时候,米忠于已经被送到县城医院。老汉还能开口说话,但却腿脚不能动弹,几个老婆老汉守在床前。麻秆子不由得心痛起来,养儿防老,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可老汉如今是一个孤家寡人,身边没有侍候的亲人。前几天老汉还要认他做自己的儿子。这么快就即将阴阳两隔,他心中充满了悲切。由于忙,他不能守在床前,他的心中犯起了难。他决定回去和彩玉商量,暂时停了饭店的生意,服侍服侍米忠于,做一做临终关怀,让老汉在这个世界上感受到人世间的最终温暖;做一回他的儿子,让即将要去另一个世界的老人,无抱憾之心。
“娃呀,敬老爱幼,积福行善,你就权当是他的儿子,和彩玉轮换侍候侍候你叔。”李艳仙把麻秆子拉出病房,神秘地小声地对麻秆子说。老太婆这时候用暗示的口气把自己的母爱和善良传递给麻秆子。她是想让麻秆子侍候侍候米忠于,尽尽儿子的孝道。但是这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
“行,我安排安排饭店的事情。”麻秆子说。他已经明白了李艳仙的用意,守在米忠于床前,对老汉来说是临终前的安慰。他觉得自己应该尽这份责任。无论如何,米忠于老汉过去对他的那些深情厚谊,他应该感恩戴德,因为那其实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恩义。
米忠于把麻秆子叫到床前,不由得又流出来两行热泪,叹了口气说:“娃呀,叔对不住你了,如今也给你添累赘了……有些话我就要烂在肚里……只是有一桩心事我想要叫你明白。”
他挣扎着要起来,可身体不听使唤,怎么也不能动弹,他示意着把李艳仙叫来,让李艳仙坐在自己床头,低低地但却是很郑重其事地对麻秆子说:
“叫妈。”李艳仙一惊,她没有思想准备,没想到他就要捅破她和麻秆子之间那层纸。虽然麻秆子早已知道她是他的亲妈,可他从来没有当着米忠于的面叫过她。当这层关系没有公开前,他们表面上,只是相互看做普普通通的邻里关系。可怜的麻秆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叫过一句妈,因为以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妈。而这个妈也不知道多少次就曾经出现在他的眼前。
麻秆子一怔,可瞬间他明白了,眼前的老太婆和米忠于其实就是他的亲父母,看得出他不由得心里百感交集,可此时他只有听着米忠于指唤,真切切叫了一声:“妈。”
麻秆子脆脆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心酸,叫得遥远而亲近,陌生而熟悉,把多少年来两代人抑在心头的血肉之情悲悲戚戚地宣泄出来,是人世间最长而又最短,最悲而又最喜的一叫。米忠于蜡黄的满是皱纹的脸舒展开来,脸上露出悲切的、好像卸去某种重物而感到轻松的微笑,他对麻秆子说:“她是你的亲妈,亲亲的亲妈……”嘴又微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我是你的亲爸”,但没有说出口。
“妈。”麻秆子又叫了一声妈,这一声叫得痛楚,叫得李艳仙浑身颤抖,那女人哇的一声把麻秆子扯了过去,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猛然抽泣起来。她的儿子,今天终于能够正正经经、明明白白地叫她一声妈,那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米忠于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像开了花似的布满了笑意。
人们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些人都在干什么,演的什么角色,只看到有喜有悲、又哭又乐的场面。有些人也在傻傻地笑。
到底没有延搁俩月,米忠于老汉毕竟年老体衰,血管萎缩,药食不进,不治而亡。
头七这天麻秆子和彩玉来给米忠于上坟,农村也叫打怕怕,也是活人对才去世的人在另外一个世界的重新安置。新坟就在早已逝去的米忠于老伴的坟墓一侧。阴沉的天气使得这片山间的空地空气肃杀,山中迷雾淡淡,时隐时现中给人一种诡秘的感觉。小艳子、小锁子也跟在后面,当身穿白衣孝服的麻秆子第一个出现在坟墓这片开阔地时,那墓地的缥缈迷雾中现出一个怪异的身影——一个头上戴着女人红头巾却留着一脸中世纪西方人的络腮胡子、身穿一件紫绿色外罩、戴着一副墨绿色眼镜的人坐在那迷雾中。绿色的外衣和大地的颜色融在一起,乍一看去,只有那戴着红头巾的脑袋还在风中左右摇摆,活像一只警觉的随时准备逃走的火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