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正从淮安城里躲躲藏藏,到天色将将破晓的时候,终于趁着黑暗钻狗洞出了城。
这辈子他还从未这般狼狈过。
不仅仅是钻了狗洞,更重要的——他两月前才筹备的八十万大军,就这样被闻人玖折腾没了!
这样的耻辱,他闻人正不愿意接受。
淮安城守将南燚多半是已经叛国投敌,否则,闻人玖的人怎会出现的这般凑巧?甚至,他夜里在城门处潜藏许久,看那阵势,明明就是一副不抓到他闻人正玖不罢休的样子,哪里像是忠君爱国的军队该有的样子。
若是保护他,就该在第一时间来人将自己送出城去。然而,昨夜南燚的人,分明是避开自己的,闻人玖的人都已经杀到城守府中,一国之君的院子里竟然只有几名仆人,这其中的猫腻,一看就懂。
至于为什么能从那原子钟成功出来,闻人正认为,南燚大约是想要两方都讨好,占尽便宜。到时候,他闻人正回到望月城了,南燚就是救驾有功;在闻人玖那里,他也能凭借自己消灭了十几万大军,获取军功……
便宜都叫南燚占完了,这怎么可以!
于是,闻人正在闻人玖那里受的气,没办法冲着闻人玖本人撒,那便一股脑的撒到南燚身上来。
路上几经周折,终于回到了望月城,进宫门的时候,他一身的风餐露宿味道,尘土喧嚣的,完全没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风仪。守宫门的小兵是新来的,哪里见过龙颜,又是深夜,闻人正颇是费了一番心力,才递了自己身上的玉佩,好不容易顾琳琅出来见了真人,才好歹进了皇宫。
他一回到皇宫,首先做的事情,便是传旨下去,原淮安城守将南燚叛国投敌,经全力通缉,各州各郡,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第二件事情——他一夜未眠,坐在黑黢黢的御书房中,没叫人点灯,他就这样沉默着一直坐着,门外的郑四宝垂首站着,唯恐里头需要他进去伺候。
顾琳琅早早回了自己居住的冷宫,她还有儿子要照顾,那里有闲时间陪在闻人正身边!
各宫的主子,或是早已进入梦乡,指不定谁的床榻上就躺着哪个小侍卫呢。甚至,谁也说不清,有没有还在做着更加腌臜的事情,算计着、筹谋着。
贵妃才人们,都有自己的乐子在寻着;皇子公主们,也不知道搂着多少面首婢女**之类的,正巫山云雨不知今夕是何夕;宫女太监,不是拥在哪一宫的下人房里,对食互喂…。
偌大的皇宫,重重宫阙,房子都是闻人正的,房子里的人,却没有任何一个是真正属于他的。
不是打了胜仗,他一路奔逃回来,除了顾琳琅、郑四宝,谁也不知道;也幸好是这般情况,否则,他一生中难得的孤寂时刻,就再也无品尝到。
“小郑子,取酒来,陪朕喝几杯…”他的声音,忽然就从两个月前的刚健有力,变得如今这般的沙哑低迷。
郑四宝低声应了,过不多久,带来两坛酒。
“是女儿红?”
“是呀,还是陛下您前年赏给奴才的”
……
如今,留再他身边的只有老太监郑四宝而已。只是,也不知道还能留多久就是了。
第二天早朝时候,他忽然出现,监国的六王爷吓了一大跳,站在龙椅面前的身影,终究是多了几分心虚。他六王爷也是先皇的儿子,对身后的位置,心中哪能没有思量?
“陛下…”
闻人正坐到龙椅上,垂下双手,徐徐开口:“朕今日已经备好罪己书,丞相可以过目了…”
八十万大军,就这样没了,他要给黎民百姓一个交代。死去的少年,也许是京郊哪一户人家的孩子,也许是城中商户的孩子,想要在军中建功立立业罢了…如今,一个不剩,不管是战死,还是被俘虏的,都已经再难回来。
“陛下,您的意思是…”老丞相惊恐地抬首,看见了郡王鬓角的灰白发丝。
“八十万南征军,战死”。
他几经艰难地,面庞抽搐着,还是说了,这一瞬间,曾经意气风发的强国君主不再,他只是一个中年失意,短短一月便走向衰老的失败男人罢了。
朝堂一片寂静,六王爷走下阶梯的时候,甚至绊了脚。
八十万……八十万,战死?!
这是怎样的消息,谁也难以相信。一月前,陛下出征的时候,谁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们甚至都没有想过,陛下会战败。
这一天,随着那一份罪己书被贴出来,整个东盛,从朝堂一直到村野,都沉默了。
前几年被闻人玖和桑丘压制的时候,他们从未感受到一点点的挫败,他们只会认为是那两人运气好,下一次,就是他们东盛赢了,天下,就该是东盛人的,就该是陛下的!
现在——天下可能不会是东盛的,就连东盛,甚至都有可能不是东盛的……
“全国戒严!全国戒严!全国戒严!”
……
局势,在这一刻完全颠覆。
闻人玖在南方,他的势力已经有十八城扩充到了占到东盛半壁江山的金丰城!
谁都知道,过了金丰城,渡过金江,接下来,到望月城是千里沃野!
千里沃野,就意味着,闻人玖再想灭掉东盛,就只剩下望月城以北。
然而,北方有桑丘,有月寒枝…
那就东北,是的,他们眼里,最安全的地方就只剩下东北方。
殊不知,东北,才是整个战局中将要给他们最致命打击的地方。那里,等待闻人正的,是桑丘戟。
七月末,桑丘戟一夜之间,忽然越过了景安城,出现在城!那里的守军,是东盛战场上,出去北方还在战斗的林老将军之外,最后的几十万。
桑丘戟对上的,只是东盛边城守将而已,花费不了多大的力气,到八月初的时候,就已经拿下了城。
闻人正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三,桑丘戟的三十万大军已经驻扎在城。这时候,回天乏术。
北方唯一的麻烦,是林老将军,与他对战的,听说是桑丘兵力最强的幽冥军。只是不知道将领到底是谁?
如果还是幽冥宫主,那么战局怎样还真的不可以下结论;但据说,最近已经换了主帅,是更年轻的男人。
龙魂卫得到的消息,也仅限于此人是癞子金石城的浪子,姓君,名叫什么,未知。
据说此人是跟着桑丘的生死之交。
于是,闻人正驳回了朝中文臣所说得,贿赂幽冥军主帅的建议。
他的目光放在东北,既然…桑丘戟出现了,那便,做一个了结吧。
他们之间的恩怨,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要好好清算。
“呵,我的王,您还活着,这是我从未想过的,既如此,咱们便再会一次,关于辰星,关于当年……”闻人正当年,是桑丘戟的少年丞相,如今,多少恩怨,都要他们自己来了结。
他不知道,除了桑丘戟,想杀他的,还有一人——他心中深爱了二十多年的凤辰星。
凤辰星紧紧关注着局势,她知道,是时候出来了。
这些天,她一直在景安城,就在寂泉身边,她还是一副老妇人打扮,三五不时的,去寂泉的铺子里做几件衣裳,或是,煮了菜,给寂泉送一点。没回他吃掉的时候,凤辰星就觉得无比的满足。
凤辰星当然不知道,她给寂泉煮的菜,是怎样的难吃。
寂泉并没有跟随桑丘戟一起在前方上阵杀敌,他终究是出家人,就算是被杀生池磨掉了自己心中的善恶分别,但总归,无故杀生,他做不来。
妹妹与父亲都在杀人,就需要有一个人来为他们的罪过祈福。
“掌柜的,老身这几天有要事去做,就不来你这里了,你切要保重身体”
“大娘放心,寂泉省得的,您也保重”
凤辰星温和一笑,这是自然的,她还盼着一家人团聚呢。
八月初九,闻人正到了东北。
初十,双方便约战了。
真正对峙的时候,桑丘戟摘掉了自己的面具,他刚毅邪肆的面容,还是一如当年一般英挺,然而,闻人正的脸上,却是被岁月所侵蚀,额头上是抬头纹,双鬓斑白,双目也多了几分沉郁,两人明明只是相差了三岁而已,现在看来,竟然像是差了足足一代人!
四十多岁的闻人正,一副苍老到年近花甲的样子,出现在三十出头模样的桑丘戟面前,今天,就要做一个了结了。
“朕从未想过,你还活着”
“托你的福,孤王得以找到一双儿女”
“朕还记得,你最爱极北的乌扎酒,如今可还喝?”
“早不喝了,年轻时候不知道人心叵测,区区几坛子酒水,是没办法映照人心的”
“是呀,早就没什么可说的”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见面的第一句不是老生常谈的“别来无恙”,而是冷漠到连仇人的关系都难以看出来。
桑丘戟带着三十万大军,对面的闻人正,却不知道是从哪里寻到的军队,但看他的龙魂卫也都上场了,便知道,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心来的。
“你的兵真多”
“是呀,极北人多,怎么大的挫折,我们极北人都能活着”
“嗯,朕比不上你,朕的兵马不喜欢被人压着还要赖活下去”
“放心,孤王尊重东盛人的习惯,不会让他们赖活着”当然,想要好死,也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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