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真回到卧室后,只是换了一双拖鞋,把头发披散下来,随手拨弄了一把。便拿着一只未拆开的香水盒子,走到慧真的屋子去。
慧真本来坐在床上看杂志,看她一进来,又故意低下头去。
爱真见到桌上一只彩色的玻璃碗里盛着几瓣甜瓜,其中一瓣被咬了两个牙印子,于是搭讪着笑道:“身体不舒服,怎么还吃寒凉的东西。”
慧真闻言并未抬头,咬了咬唇,仍然垂目道:“我现在觉着好多了。”
爱真搬了一把椅子到她床头边,坐下来将香水盒子递给她看,说道:“今日我到淮景去,没什么特别的玩意,只是发现有卖这个牌子的香水,你以往不是还算喜欢这个牌子么。我就买了一瓶子茉莉主调的,若不乐意喷身上,或可叫他们洗衣裳的时候滴一点,取个味道。”
慧真把盒子接过去眼睛一扫,确实是她熟悉的那个外文名字,就望向她露出一个笑来:“谢谢三姐。”
这件礼物算是解决了姐妹二人昨日的小争端。
爱真说道:“今日我先是去了关家,二表婶、四表婶和五表婶在打牌,我不会打,呆站在那里不是办法,就去找六表姐玩,后来跟六表姐、五表哥一道喝了咖啡。”却没有提那个第三人。
慧真问道:“六表姐跟四表婶关系好吗?我总觉得四表婶年纪那样小,一副女学生的模样,与六表姐想应处不来的。”
爱真道:“我看不出来,四表婶待谁都是那个样子,不过六表姐偶然流露出来的意思,是她同继母间关系很冷。我倒真是奇怪,四表婶年轻漂亮,做什么当初要给四表叔当续弦。”
慧真道:“她家境似乎很窘困,据说上学时还在西餐厅当过女招待,家里有七八个兄弟姐妹要养活,所以才没办法罢。”
闲谈了半天,老妈子来喊爱真:“三小姐,大老爷教你到书房去,说有话要问你。”
爱真苦了脸:“哎,爸爸不会是要拿我问罪罢!”
慧真笑着搡她:“你快去罢,谁叫你晚归的。”
爱真到了她父亲书房,佣人正巧向项俨通传他有个电话,项俨便拿着插销,到书房里间去接电话。她在外间的沙发上坐着,无事可做,就拿起茶几上那只干净的烟灰缸,端详其上纹路。忽然发现烟灰缸底下还压着一封信,而信封竟然是淡紫色的,印着雏菊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公务往来的信件。
她好似发现了一个暧昧的秘密,便连忙把烟灰缸放回原处。她父亲打了几分钟的电话,便走到外间来,手上夹着一支已经点燃的雪茄。
爱真起身道:“爸爸。”
项俨点点头,吸了一口雪茄,方才坐下,笑着问:“爱真,听说你今天回来的很晚?”
爱真笑道:“很久没回到家乡,就拉着丫头跟我在家附近走了走。建兴的风景真是很美,以往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是我的故乡,我如今才真正晓得究竟该怎么写了。”
项俨道:“不要忘记祖籍何处,这很好。”说毕,他左手食指轻轻点着沙发扶手,似乎在思考什么。
爱真跟她父亲常常有无话可说的情形发生,遂问道:“爸爸,祖母的病况好些了吗?”
却见项俨竟似不曾回神,连沾着火星的烟蒂快掉到地上都未察觉。她只好又说道:“爸爸?”
项俨终于听见了她的问话,先是一怔,道:“啊,怎么了。”
爱真道:“祖母的病况好些了吗?”话问的虽是病况,实是在问祖母的大限。
项俨揉了揉眉心,道:“你祖母……医生说顶多就是这一个月了。”
爱真闻言亦感鼻酸,轻咳一声,却想不出用什么话语来宽慰父亲,半响方道:“您……您要节哀,祖母也算是喜丧。”
项俨点点头,一时父女俩相顾无言。项俨沉默片刻,倏然想起来自己是为何要喊女儿来的,便又说:“你跟你大哥可曾有过联系?”
爱真顿住,大哥离家出走后的这一年半间,她与他也有过六七封通信,可是大哥当初跟父亲之间关系闹得极僵,她不知该如何对父亲作答。
项俨见状没有继续多问,只是问道:“你祖母将不久于人世,我却不知道,你大哥这个长孙到底要不要回来。”
爱真轻声道:“大哥若得知祖母病危的消息,定然会回来的——爸爸你也知道大哥,他本性是很好的。”
“是啊。”项俨深深叹了口气,道:“爱真,无事你便回去罢。听说慧真今天身子不大好,你是姐姐,多照顾她一些。”
爱真道:“这是自然。”望了望她父亲脸色,很有点灰败无力的意思,便道:“父亲,那我就走了,您要注意身子。另外还是少抽些烟罢,对肺部很不好。”
项俨又是无声点了点头。
爱真的母亲年轻时就开始抽烟,渐渐不住咳嗽,进了医院才查出来肺病,最后愈演愈烈,以至于中年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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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二老爷回来了,还带着前阵子在同他闹离婚的妻子。
二老爷单名谨字,早年是在东京念的大学,修习的是法学,后来又到美利坚读了个野鸡硕士。这些年在项俨的纺织公司上海总部负责法务工作,并且身为公司小股东,也领了一个董事的职衔。
项二太太姓黄,闺名佩英。与项二老爷成婚十余年才得了一个儿子,原本感情一直很好。不过今年开年时,二太太发现二老爷原来瞒着她养了外室,早就生了双儿女,小的那个都已是能去打酱油的年纪。于是嚷着要同二老爷离婚,自己则带着才四岁的儿子回了娘家。
这遭不知怎么地,佩英也跟了项谨来。
佩英穿了件墨绿的短袖旗袍,颈间一串亮晶晶的钻链倒是掩去了暗沉衣色。她的身材一直维持得很苗条,上了年纪也未走样,只是如今面容发黄,颇显疲倦。
“我不跟你住一个屋,也不跟你住同一个院子,”她对项谨冷笑着说,又端起茶杯润了润唇,脸朝向另一边,“徐妈你看怎么办罢。”
徐妈愁道:“二太太,你可真是难为我。家里空院子倒是有,可是都没有打扫,怎么能住人。”
项谨的外套全是褶子,有些灰头土脸,他瞪着佩英,问道:“不跟我住一个屋,你打算住哪里?”
佩英不屑道:“要不是看在卓祺是你儿子的份上,你以为我稀罕再同你沾上半分干系么?”
即将踏入正堂的项俨重重放响脚步,皮鞋跟哒哒作响,使人一听,似乎连空气也随着这脚步变得硬邦邦的。
项二老爷夫妇立时收起不住向外冒的火气。
项谨忙笑道:“大哥来了啊。”
佩英也淡淡说了句:“大哥。”
项俨沉声说道:“不知道母亲还病着?你们两个一回家就吵成这样,成什么体统,难道是为来这里唱刀马旦吗。”
佩英扶着自己的太阳穴,作出忧愁之态,没有接话。
项谨说道:“大哥别生气,是我跟佩英失了分寸,不过我们也知道母亲住的长宁堂离这里很远,因此才敢……这般大声说话。”
项俨无可奈何,又问:“卓祺在哪儿呢?”
佩英答道:“我叫保姆把他抱到花园子里乘凉去了。”
项俨冷哼:“亏你们还懂这点道理,知道孩子年纪小,不能叫卓祺听见爸妈争吵。”
最终佩英还是妥协了,与项谨住同一间院子,但对丈夫的态度依旧不阴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