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爱真坐在梳妆镜前,觉得脸色有点苍白,于是拿起胭脂盒子,谁晓得手一松,这只粉盒就蹭着桌脚仰面掉了下去。她暗道不好,果然拾起一看,印着百合花图案的胭脂饼碎成了几块。
爱真因为只带了这么一盒,本想问慧真借胭脂,可是从窗外望去,却瞧见她房门紧闭,里头没开灯,湖绿窗帘只是拉开一条窄缝,天光越艳,窗帘的颜色越发显得灰蒙蒙,外头看不清屋里的情状。她于是喊住从家里跟来的江嫂:“慧真还没起来么?”
江嫂正拿着块白布擦拭她平日惯用的一个茶杯,惟恐府里指派的女佣不够尽责似的。见她发问,江嫂停下手中动作,说:“也许是这两天水土不服,四小姐说有些头疼,现在还躺在床上呢,早饭倒是让人端了稀饭和酱菜进去。”
爱真只是说:“知道了。”她猜想由于昨日自己话语的缘故,大概慧真心中仍在着恼,因而又说道:“既然这样,叫厨房给四妹炖道健脾滋补的汤罢,记着得把油花撇得干干净净。”
江嫂笑答:“是,咱们家的小姐都是这样的胃口,吃不得大油。”
爱真还只穿着衬裙,背脊和肩裸露在外,发丝蓬乱耷拉在耳边,一日之中罕有的属于她不那么光鲜的时刻。她在镜前呆坐了一分钟,对江嫂说:“待会我想出去买点东西,你叫司机准备一下。”
江嫂问道:“三小姐要买什么,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爱真道:“还能有什么,脸上用的胭脂水粉。这次来得未免匆忙,多少东西没有捎上呢。”
江嫂却用一种了然的口气说:“这儿怎么买得到好货色,昨日我已到街上看了,建兴毕竟是小地方,商行里虽有些舶来物,跟小姐平常使的自然没法比。若说要买东西,还不如到淮景去——反正离得近嘛。”建兴至淮景,若乘汽车也就是不到一个半钟头的时间。
淮景在清末时便开设数个码头,近年工业发达,商业繁盛,“小上海”的美誉名副其实。
爱真一想着实如此,还是顿了顿,说:“江嫂,我看你还是去老太太那里瞧瞧——”她拖长了语气,“弄清楚老太太的意思才好。”
她有点担忧自己的作张会惹祖母不喜,这当然是多余的想法,项老太太昏睡着,万事不知。只是爱真七八岁时就觉得老太太是有点古怪的,这让她畏惧,最后她总会把这点古怪归咎到血缘上,祖母又不是她的亲祖母,这么一想就说得通了。
江嫂遂笑道:“不必小姐担心,老太太早就同我讲了,不乐意拘着你们。老太太原话是怎么说来着……她虽然一大把年纪了,思想却不是老派,何必让孩子们守着旧规矩呢。你们好不容易回乡一趟,四处看看是好事。”若按孝道来说,长辈重病,儿孙自是要侍奉身侧的。但是若论煎药喂汤,擦洗身体,这些事情项家儿孙恐怕没有一人做得来。
爱真想到项家种种混乱的关系,祖母异常豁达的心理和有些传奇的命运,出了一会神,忽然发觉江嫂还望着她,便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在归纳条理:“等到了淮景,首先要去关家拜访。不过父亲一回来就给关家送了礼去,我便不必带些什么,只是去找六表姐玩罢了。”
这几日项俨归乡,虽推拒了许多饭局,仍有几个是绝无法推却的,因此时常不在家中。爱真亦不必向父亲交待,便令江嫂去安排司机。
这时江嫂忽然记起一事,语气关切道:“三小姐,你既然打算到街上逛逛,拿东西该不方便的,总要挑个人跟着罢。”
爱真道:“这倒也是。”却嫌女佣们年长,总是带了庸碌的气息。她忽然想到玉桂,便说道:“江嫂,你知道玉桂么,她是老太太身边徐妈的亲戚,我看那女孩子不错,你打发人问她愿不愿意陪我。”
江嫂稍一思索,点点头说:“倒是晓得有这个人。”又玩笑道:“小姐指了她,那丫头哪还有不情愿的道理。”
吩咐完出行之事,爱真撩开绣帘走入内室,兀自想着关家的人与事,又思及同她年纪相仿的六表姐。她从装书的小藤箱里抽出一本全新的翻译小说,在首页写上赠语,又找了一面丝巾包起来,预备把它当作送与晓茵的礼物。
此行由于祖母病重,她箱子里没有装几件鲜色的衣裳。既然要出门,爱真换上了一件鹅黄的修身洋装,她还处于发育期,个子窜高,胸脯却不算丰满,为了修饰这一点,胸前的衣料特地缝上一层蕾丝褶边。配上玻璃丝袜,深棕红色的浅口皮鞋,一身富家少女常见的西式打扮。
双手将乌油油的头发向后拢起,束成一把高马尾。她的头发原先在及肩时烫过,后来渐渐长了,只剩了下半部分微微打着旋卷。再找出一条黄白细格子的绸带,系在马尾上打了个蝴蝶结。
爱真走出内室,经过江嫂一番低声嘱咐、候立在墙边的玉桂一抬头,半张开的嘴就合不上了。她见状自然高兴,不过心知玉桂多半是未曾见过西洋装扮才如此惊讶,便微笑道:“你发什么愣?”
或许是知道跟小姐出门不能丢了脸,今日玉桂身着洁净合身的衣裤,颜色很新,似乎不曾过水。举止倒大方了许多,脸颊浮着的红晕不知是天生还是晒的,回话道:“我觉得三小姐这样打扮比穿旗袍还漂亮。”
爱真笑道:“多谢你夸奖,平时我也更喜欢这样穿。”她很疑惑玉桂这个丫头到底是笨拙还是内秀,有时候她表现得像一张廉价的白纸,有时候又透露出一点本能上趋利避害的狡黠。
就这样,左手拎着一把洋伞,右手臂弯挎着只半圆形的小巧手包,身后跟着一个青布褂的丫头,爱真登上了驶往淮景的汽车。
因她带了一本袖珍书,行途中并不无聊。汽车行至淮景城内,商行林立,时而可以见到几栋高厦穿插其中,道路整齐干净,果然市景繁华。
关府位于城市边缘,却并不偏僻,不远处道路有警察设岗。怪不得行近时便觉此地之幽静,原来几座宅子连在一起,足足占了一条街。
车子停靠在门前巷墙边,司机下车先向守门的听差告知,是项三小姐来了。听差得了话忙向内通报。
司机再转身跑到车子旁,拉开车门,爱真牵着裙摆下了车。玉桂则撑开洋伞,为她遮挡着太阳,她不由多看了玉桂一眼。
爱真先去同关二太太、四太太、五太太打了一个照面,几个妯娌正在关二太太房里凑了两桌麻将,同桌的还有几个妇人,夫家皆是淮景士族富贾,爱真少不得一一颔首问好。
关二太太夸她:“爱真的裙子做得真好看,上海的裁缝就是比我们这里的好。”
她久待不住,便向四太太说:“四表婶,我想去寻六表姐说话。”
关四太太还是那副温柔的神态,唤了个丫头给爱真引路。
走进晓茵住的那间跨院,晓茵已站在屋门前,见爱真来了,挽住她的手一道进屋,笑着说:“三表妹,你不知道,你来看我,我可有多开心。”
爱真手中拿着那本当作礼物的书,此时却把手背在身后,笑着对她道:“我给你带了一个礼物。”说完方才像展示一个惊喜似的,将书递给她。
她们原本并不算很亲近,只不过晓茵表现得活泼烂漫,爱真对于结交这样一个朋友也是乐意的——她当然清楚晓茵并不如外表所示那样。
或许是同样童年丧母,爱真可以感受到一点晓茵的情境。晓茵同她都心知肚明,在适当的时机,成为朋友的原则往往就是那么简单。
晓茵拆开裹书的丝巾,看了看封面,笑道:“我晓得这是本久负盛名的俄国小说,只可惜我一直没看过,多谢你啦。”
PS:上一章结尾几段实在不满意,就大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