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说,你爱我吗?他说,爱。她说,你会一直爱着我吗?他说,我会一直爱着你。她又说,如何证明?有一天你会变心,会离我而去……如何证明你只爱我?他从厨房里拿出刀,扎入心窝,说,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把自己献给你。
怎样证明爱的方式?怎样说服我们相信爱?
法国电影《爱》,老了的安妮半身瘫痪,丈夫乔治悉心照顾她。她渐渐失去知觉,大小便失禁,语无伦次,有时喃喃自语,有时号啕大哭,像个无助的孩子。最常说的话是“妈妈”和“痛”。苍老的身体、枯朽的面容、呆滞的眼神、不能自主的晚年……无穷无尽的折磨,生不如死。
鸽子飞进来,乔治把它赶出去。他与安妮的生活,不该被打乱,也不该被任何外物介入。如果从二十岁开始相爱、相伴,他们已经爱了六十年。儿女长大成人,人来人去,最后剩下他们两个。陪伴,并且随时准备离家。
那个“家”,是世界。那个“家”,是他们的爱巢。
死亡是否证明我爱你,这是一个谜题。如果爱人活着痛苦,是否忍心与她的身体告别,让她快乐地离去。有时候,活着比死还难受。所以爱情最终考验的其实是人性,关于生与死最真实也最深刻的人性。
我们每个人终究要走上告别的路,连生与死都不能掌控。生,是父母的权利;死,是生命的使然。人生苦短,年华匆匆,等不及说一声“爱”就迅速老去。余下的日子不能自主,每天在与死亡搏斗,人情淡薄,如此卑微。
《泰坦尼克号》里,杰克把生的希望给了罗丝,自己让位,沉于大海。爱升华至生死抉择,令人肃然起敬。爱到一定境地,真的甘愿舍弃生命,只为让她活下去。从此以后,她的眼就是他的眼,她的手就是他的手,她的生命就是他的生命。融为一体,不再分离。
倘若无法让生来挽救,只能用死来解脱。这就是电影《爱》表现的主题。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标尺,看你如何衡量。爱能救人,也能杀人,它可以是一艘救生艇,也可以是一柄利刃。它们的作用一致,为了爱。
影片结尾,当安妮再次大声喊“痛”的时候,乔治握着她的手,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我小时候,也没有很小,大概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十岁,父母送我去夏令营。他们觉得这样很好,可以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耍。我们的营区是一座老城堡,在森林里面,好像是在奥弗涅区。不记得了。总之,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跳进湖里。城堡附近的一个小湖,汇聚雪山流下来的溪水,我们排成两列冲进去。你知道我是一个运动白痴,那里的活动从早到晚排得很满,大概是为了预防早熟的青春期冲动。不过最可怕的是伙食,报到后的第三天,午餐吃米布丁,我最讨厌米布丁。大家坐在大厅的长桌上吃饭,我根本不想吃那鬼东西。有个辅导员对我说,你不吃干净,就别想离开。结果大家都吃完饭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哭。我和妈妈有个秘密约定,每个星期都要给她写信,说好寄明信片。如果我想留下,就画小花;如果我不想,就画星星。那明信片她一直保存着,上面画满了星星。三小时后,我终于可以离开,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发高烧到四十摄氏度,得了白喉。我被送去最近的医院,隔离治疗。妈妈来看我,只能隔着玻璃跟我挥手。后来明信片被我弄丢了,真可惜……”
她安静地听着,不再叫喊,也不再挣扎。他突然拿起旁边的枕头,把她捂死了。
爱是忍受,也是分担。爱能为对方而死,爱也能杀死对方。我愿意用生命换取你生存的权利,以及,除了我,谁也没有权利拿走你的生命。
“我来陪你。一切都很好。”
鸽子再次飞回来,他用黑色披肩把它捉住,抱在怀里温柔地抚摸。放满水,剪下枝头的雏菊,给她挑选衣服,封闭她的房间……最后在给她的信中写道:你一定不会相信,有鸽子飞进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从天井飞进来的,这次我终于抓到了它,原来一点也不难。不过,我把它放了……
他带着对她的爱,离开了家。
我结束了你的身体,我的灵魂属于你。
很难做到把自己彻底交给另一个人,不是不信任,而是人最终更爱自己多一些。岁月的生老病死与爱伤别离,真正的担负一定是这样,接受衰老,承受死亡。唯一的区别是主动和被动的关系,是否被迫、嫌恶、厌烦、放弃,或者出于恩情和高尚。人会老,会死,真相要到最后才揭晓。当一切归于寂静,我们其实别无所求。
人生最难是陪伴,最痛是送别。一个陪伴你又送别你的人,当你无法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相信他,会做得如你一般。
“就算生命像尘埃分不开,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