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女子,又何尝不能一世快意恩仇?若是足够强大,旁人怎能轻易欺辱上来?若是足够强大,不仅大仇得报,这个家她亦能稳稳地撑起来,直到阿弟足够稳重,能接过重担为止。不错,她不能让自己困在内宅之中。已经手染鲜血的她,也很不必按着世俗的目光活下去。失去阿爷阿娘时,她便想过必须替他们报仇。这个誓愿绝不能放弃!
“元娘可是醒了?”念娘轻轻将床帐拢起来,见她果真睁开了双目,脸上便多了些许惊喜之色,“可算是醒了,奴这便去告知娘子与郎主。可得让医者过来,好好与元娘诊治一番才好。元娘饿是不饿?已经昏睡了一整日,且进些粥汤垫一垫罢。”
念娘的性情与她的名字十分相称,做事虽然勤快,但唠叨却从来不停歇。倒是旁边的思娘,默不作声地将李遐玉扶了起来,立刻捧起用熏笼烘好的衣衫,立在床侧。李遐玉一面换衣衫,一面回想,这才猛然想起,她今日清晨在守灵时突然昏过去了。
“如今已经是什么时辰?灵堂附近可有人守着?”
“已是戌时末了。玉郎觉得自己身子骨好些了,便去守了一日。”
李遐玉怔了怔,因着守灵哭灵的缘故,她已经有好些日子不曾见着清醒的李遐龄了。每天当她疲倦地回到院子里时,李遐龄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她只能在他床前坐一坐,问一问他的病情,便须得自行安歇了。
“待用完吃食之后,我便去灵堂看看。”她实在有些放不下心,“不必再烦劳祖父祖母忧心了,也很不必将医者再折腾过来。我先前只是有些太过疲倦,如今安生睡了一觉,便已是精神许多。”
思娘与念娘面面相觑,却知她性情固执,轻易劝不得,只能答应了。
数九寒冬之夜,风雪交加,北风犹如刺骨的刀,仿佛能从人身上生生地刮下一层皮肉来。李遐玉顶着寒风,缓步朝着灯火通明的灵堂而去。在黑漆漆的暗夜中,素白的灵堂显得格外阴森冷寂,连风声都仿佛化作了凄厉的呜咽,令人心中难免生出些许不寒而栗之感。
然而,李遐玉的神色却十分平淡,她一路上所遇见的李家仆婢亦是毫无惧色。或者不如说,她其实反倒希望倘若父母在天有灵,能出来与她相见。
推开灵堂的门,李遐玉一眼便看见李遐龄跪在灵位前,谢琰陪伴在侧。小家伙双目有些红肿,大约是狠狠哭过几回了,精神却很是不错。李遐玉默默地在灵前跪拜,而后与谢琰一起,将李遐龄扶到白幡后坐下,低声道:“玉郎果然已经痊愈了?”
“阿姊,我确实已经好了。”李遐龄道,“倒是阿姊,突然昏睡过去,教我们担心极了。”
谢琰接道:“时候已经不早,你怎么不接着休息,反倒又过来了?”
李遐玉回道:“我睡了一日,也已经恢复了。如今怎么睡都睡不着……”
三人一齐坐在白幡后的阴影当中,互相依靠着,瞬间仿佛回到了相依为命的那些时日。李遐龄有些困了,小脑袋微微地点了点,便靠在谢琰身上似睡非睡起来。李遐玉有些不放心地打量着他,抚了抚他的额头,又握住他的手试了试掌心的温度。
谢琰低声道:“玉郎确实养得好多了。今日也没教他太累。”
“幸而有阿兄守着,不然他还不知会怎么折腾自己呢。”李遐玉道。
听了此话,谢琰禁不住挑起眉:“玉郎一直很听话,反倒是你——难道是我不曾在旁边盯着的缘故?”
李遐玉双颊微红,有些惭愧:“教祖父祖母和阿兄担心,是我的不是。”
“旁的不说,你须得更爱惜自己几分才好。”
“我省得。”
两人沉默了一会,李遐玉忽然道:“阿兄,我若是想亲手为阿爷阿娘报仇,你可会觉得我奇怪?……说来,我杀过人,也早便不是什么寻常的小娘子了……我明白,祖母似乎希望我往后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这些时日,我也勉强照着祖母希望的那样主持中馈之事,举止娴雅。只是,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并非我心中所求。长泽城破,阿爷阿娘去世,昔日那个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谢琰垂下眸,低声道:“你很不必遵循什么礼仪女则。只管过自个儿想要的日子便是了。长辈总是希望咱们一生平顺,但若是平顺的生活教人不快活,过着又有什么滋味?只要自己心中想清楚了,将这条自己选择的路途走到底,便不枉一生了。”他何尝不是因坚持自己的志向而离家出走?又何尝不曾惋惜元娘这些时日再也不复往日那般熠熠生辉?
李遐玉深深地看着他,闭上双目。再张开眼眸时,她的目光中已是充满了坚定之色:“阿兄,我最近做了一个很奇异的梦,你想听听么?”
谢琰已经许久不曾与她说话了,如今不管说些什么都觉得心中高兴,自然颔首:“当然想听,说罢。”
李遐玉的声音在灵堂中回响着,一缕寒风自门缝中钻进来,在灵位前转了转,而后无声无息地拂过他们身侧,仿佛告别一般依依不舍地离去了。三个孩子都并未察觉,此时他们的心中也已经不复当初的仇恨沸腾、悲伤满怀,而是完全冷静了下来。他们的将来,早便因这次战争而改变,但此时他们并未意识到,自己的抉择有多惊人。未来,他们影响的远远不仅仅是自己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