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雁礼后,二人齐齐前往殿中拜别帝后。她抬眼看向端坐在御座上的帝皇,对方的视线在她脸上略停了停,倏然露出了几分怀念之色。旁边的武皇后投来的目光却是冰冷无比,仿佛并不是在看着一位晚辈,而是积年的仇寇一般。便是如此,她亦是高高在上的。一眼望过来的时候难掩厌恶与不喜,却仿佛她不过是一指便可碾碎的虫蚁。
她迅速地垂下眼,原本心中涌出的些微喜意瞬间便被驱散了。父已不是父,母亦并非母。她怎么能忘记,自己一直身处在危险之中?送她登上婚车的人群中,脸色苍白的阿弟勉强露出笑意,袍袖翻飞间,是清癯得仿佛随时能倒下的身躯。她匆匆地望了他一眼,没有机会叮嘱他什么话,更没有机会听他说什么,便已经上了婚车。
直至此时,她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冷、汗湿重衣。她极力想要忘记方才所见帝后的神态,却始终止不住心中升起的阵阵寒意。直到婚车停下时,方勉强恢复常态,继续举扇走向青帐。一路上,她的衣袖时不时会触着驸马的衣袂,环佩叮当间,这种有人陪伴的感觉终于让她平静许多。
同坐床榻,同牢合卺。
九树花钗取下,鸦发披散,洗尽铅华。她绞着手咬了咬唇,抬起首,望着旁边端坐的少年郎,心中满是不安与萧索。对方似是感觉到她的目光,忽而抬起眼,朝着她微微一笑,唤道:“公主,可要安歇?”
这一刹那,覆盖在她身上的黑暗仿佛尽数被明光覆盖。冰冷而又柔弱得奄奄一息的魂灵,亦犹如复生一般,颤颤地破土重生。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暖意,终究令她彻底活转过来。
驸马年轻的眉眼犹如雾一般散去,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似是在做梦。却不知为何,梦见了十年前他们成婚时的景象。那时的她何曾想过,自己竟能得到一位这般好的驸马?仿佛之前所受的那些苦难,都是为了换得他一般。
白雾弥漫的梦境中,她不敢随意行走。恍惚间日光投射而下,飘飘荡荡的雾气俄而消失,露出一片苍茫的原野。两匹骏马奔驰而过,停在草原边缘的河畔。自骏马上翻身而下的骑士几乎是急切地拥抱在一起,在草地上翻滚了几圈,竟齐声笑了起来。
她惊了一跳,仔细看去,才发现其中一人是位着了胡服的女子。那女子笑容明艳,更衬得姿容绚丽夺目,眼角眉梢之间皆是绵绵不绝的情意。她紧紧地抱着男子的臂膀,低声叹道:“前几日接不到你的消息,我险些想径直带着人来寻你了。若是和薛延陀那回一样,将你弄丢了可如何是好?”
男子轻轻地啄吻着她的脸颊颈项,晒得微黑的皮肤依旧掩不住俊美的容貌:“便是我丢了,迟早也会回来寻你。不寻着你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却不愿意再与你分离。”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白白耗费了这么些年的时光。”
而后,男子终于吻上了她柔软的嘴唇:“不过,往后你若是出战,必须早些告知我!突然在战场上瞧见你,我简直是又喜又惊——”
“到底是喜多些,还是惊多些?”
“当然是喜多些……”
耳鬓厮磨,缠绵不已。她脸颊羞红,退后数步,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梦见旁人在一起。不过,画面一转,便又见这一家人重聚的场景。这一双看上去显得很年轻的父母,却已经有了豆蔻年华的儿女,均是笑容晏晏。
不知为何,她内心深处忽然生出些怅惘之感。这么些年来,她与驸马什么都好,只是到底少了一个孩子。妹妹亦是如此,婚姻美满,却始终不曾有孕。难不成,当年在冷宫之中时,发生了些她们并不知晓的事?断绝了她们成为母亲的希望么?按理说不该如此,阿弟的子嗣便延延绵绵,全无异状。武氏应当不可能行这种没有意义的阴私之举罢。
自梦中悠悠醒来,便听见身边人正在唤“公主”。
她张开双目,玉臂微舒,挽住身畔结实的长臂,依偎在他怀中。
“公主,做了噩梦?”
“不,并非噩梦。只是梦见了我们成婚的时候。”
“那便是美梦了。”依旧年轻俊美的驸马笑着道,“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咱们双双转世为人,又结为了夫妇。”
“当真?”她欣喜地笑起来,“莫不是我在佛前许的祝愿成了真?明日正值休沐,你陪我去礼佛如何?我这段时日抄了些经书,正好在佛前供起来。”心中转瞬又想到,莫非她所梦的,亦是转世为人后的情景么?他们终究会拥有自己的孩儿血脉?终究能摆脱加诸于身上的锁链,自由自在地生活?
莫非阿娘、阿妹与阿弟亦是如此?若是当真,那这一辈子应当遭受这些,她亦已经不恨不嗔不怨了。
“也好,在佛前多供些香油,那些比丘想来应该很是高兴,佛祖亦然罢。”
“你这般说,对佛祖太不敬了。不若捐个金佛身?可惜资财似乎有些不够使。”
“礼佛只需诚心诚意便足矣。你抄的经书,足可比得上捐建佛寺的功德了。无须刻意如此,不然反倒是着相了。”
“这倒是……”
“比起礼佛,不如陪着你在家中歇息呢。”
“不成,我已经歇够了。”
喁喁低语,依稀传出锦帐。窗外,春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