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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南迁(3)

伊人问B是不是基督教徒。B说:

“我并不是基督教徒,因为K定要我去听《圣经》,所以我才去,其实我也想信一种宗教,因为我的为人太轻薄了,所以想得一种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说了些宗教上的话,又各把自己的学籍说了。原来B是东京高等商业学校的学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来是为病后的保养来的。说到后来,伊人问他说:

“B君,我住在C夫人家里,觉得不自由得很,你那里的主人,还肯把空着的那一间房借给我么?”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说去,你今天午后就搬过来罢。那一位C夫人是有名的吝啬家,你若在她那里住久了,怕要招怪呢!”

又在海边上走了一回,他们看看自家的影子渐渐儿的短起来了,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伊人就别了B,回到C夫人的家里来。

吃午膳的时候,伊人对C夫人把要搬往后面和K,B同住去的话说了。C夫人也并不挽留,吃完了午膳,伊人就搬往后面的别室里去了。

把行李书籍整顿了一整顿,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了,伊人便一个人到海边上去散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得同镜面一样。日光打斜了,光线射在松树的梢上,做成了几处阴影。午后的海岸,风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静悄悄的看了一会,觉得四边的风景怎么也形容不出来。他想把午前的风景比作患肺病的纯洁的处女,午后的风景比作成熟期以后的嫁过人的丰肥的妇人。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比得太俗了。他站着看一忽,又俯了头走一忽,一条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个人和他的清瘦的影子在那里动着。他向西的朝着了太阳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经走得远了。就想回转身来走回家去,低头一看,忽看见他的脚底下的沙上有一条新印的女人的脚印印在那里。他前前后后的打量了一回,知道这脚印的主人必在这近边的树林里。并没有什么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条脚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树林里去。走不上三十步路,他看见树影里的枯草上有一条毡毯,几本书和妇人杂志等摊在那里。因为枯草长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边上竟看不出来,他知道这定是属于那脚印的主人的,但是这脚印的主人不知上哪里去了。呆呆的站了一忽,正想走转来的时候,他忽见树林里来了一个妇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脚缚住了。等那妇人走近来的时候,他不觉红起脸来,胸前的跳跃怎么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强把视线放低了,眼看了地面,他就回了那妇人一个礼,因为那时候,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她原来就是那姓O的女学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经被她看破了的样子,红了脸对她赔罪说:

“对不起得很,我一个人闯到你的休息的地方来。”

“不……不要……”

他看她也好像是没有什么懊恼的样子,便大着胆问她说:

“你府上也是东京么?”

“学校是在东京的上野……但是……家乡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认识的么?”

“不是的……是到这里来之后认识的……”

“同K君呢?”

“那一个人……那一个人是糊涂虫!”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来散步,是他对我的好意,实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见怪了,我就在这里替他赔一个罪罢。”

伊人对她行了一个礼,她倒反觉难以为情起来,就对伊人说:

“说什么话,我……我……又不在这里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让我在你的毡毯上坐一坐么?”

“请,请坐!”

伊人坐下之后,她尽在那里站着,伊人就也站了起来说:

“我可失礼了,你站在那里,我倒反而坐起来。”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因为坐得太久,所以不愿意再坐了。”

“这样我们再去走一忽罢。”

“怕被人家看见了。”

“海边上清静得很,一个人也没有。”

她好像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伊人就在前头走了,她也慢慢的跟了来。太阳已经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沿了海边向西的走去,背后拖着了两个纤长的影子。东天的碧落里,已经有几片红云,在那里报将晚的时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来了。默默的走了三五分钟,伊人回转头来问她说:

“你也是这病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自家的左手向左右肩的锁骨穴指了一下,她笑了一笑便低下头去,他觉得她的笑里有无限的悲凉的情意含在那里。默默的又走了几步,他觉得被沉默压迫不过了,又对她说:

“我并没有什么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虚汗出来,身体一天一天的清瘦下去,一礼拜前,我上大学病院去求诊的时候,医生教我休学一年,回家去静养,但是我想以后只有一年三个月了,怎么也不愿意再迟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还想回东京去考试呢!”

“若能注意一点,大约总没有什么妨碍的。”

“我也是这么的想,毕业之后,还想上南欧去养病去呢!”

“罗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们病人看来,还是爱衣奥宁海岸的小岛好呀!”

“你学的是不是声乐?”

“不是的,我学的是钢琴,但是声乐也学的。”

“那么请你唱一个小曲儿罢。”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请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会场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问它呢!”

“但是这样被人强求的时候,反而唱不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爱自然的人,不唱也罢了。”

“走了太远了,我们回去罢。”

“你走乏了么?”

“乏倒没有,但是草堆里还有几本书在那里,怕被人看见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书。”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的,我又何尝说你看过来!”

“唉,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证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他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曾感得一些热情过的事情说了。两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势,在这薄暮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高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伊人不觉高声的叫着说:

“你看那富士!”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五个指头去寻她那只同玉丝似的手去,他的双眼却同在梦里似的,还悬在富士山的顶上。几个柔软的指头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着的时候,他不觉惊了一下,伸转了手,回头来一看,却好她也正在那里转过她的视线来。两人看了一眼,默默的就各把头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换了声音,光明正大的对她说:

“你怕走倦了罢,天也快晚了,我们回转去罢。”

“就回转去罢,可惜我们背后不能看太阳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去了。回转了身,两人并着的走了几步,她说:

“影子真长!”

“这就是太阳落山的光景呀!”

海风又吹过一阵来,岸边起了微波,同飞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闪映出几条光线来。

“你觉得凉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你好么?”

“不凉……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样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远岸已经有一层晚霞起来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树林里,有几点黑影,围了一堆红红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边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这正是一幅画呀!我好像唱得出歌来的样子:

Kennst du das Land,wo die Zitronen bluehn.

Im dunkeln Laub die Goldorangen gluehn,

Ein sanfter Wind vom blauen Himmel weht,

Die Myrte still und hoch der Lorbeer steht?

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 du es wohl?

Dahin!Dahin

Moecht' ich mit dir,O mein Geliebter,ziehn!

她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薄暮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他只觉得一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 du das Haus,auf Saeulen ruht sein Dach,

Es giaenzt der Saal,es schimmert das Gemach,

Und Marmorbilder stehn und sehn mich an:

Was hat man dir,du armes Kind,getan?

四边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浓厚起来。海面上的凉风又掠过了他那火热的双颊,吹到她的头发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一个轻薄的妇人的事情来。

“你这可怜的孩子呀,他们欺负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变了迷娘(Mignon),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日暮的海边上的样子。用了悲凉的声调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从细浪里涌出来的宁妇(Nymph)魅妹(Mermaid)。他忽然觉得Sentimental起来,两颗同珍珠似的眼泪滚下他的颊际来了。

Kennst du es wohl?

Dahin!Dahin

Moecht' ich mit Dir,O mein Beschuetzer,ziehn

Kennst du den Berg und sein Wolkensteg?

Das Maultie sucht im Nebel seinen Weg,

In Hoehlen wohnt der Drachen alte Brut,

Es stuerzt der Fels und ueber ihn die Flut:

Kennst du ihn wohl?

Dahin!Dahin

Geht unser Weg,O Vater,lass uns ziehn!

她唱到了这一句,重复的唱了两遍。她那尾声悠扬同游丝似的哀寂的清音,与太阳的残照,都在薄暮的空气里消散了。西天的落日正挂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反射出一天红软的浮云,长空高冷,带起银蓝的颜色来,平波如镜的海面,也加了一层橙黄的色彩,与四围的紫色溶作了一团。她对他看了一眼,默默的走了几步,就对他说:

“你确是一个Sentimentalist!”

他的感情脆弱的地方,怕被她看破,就故意的笑着说:

“说什么话,这一个时期我早已经过去了。”

但是他颊上的两颗珠泪,还未曾干落,圆圆的泪珠里,也反映着一条缩小的日暮的海岸。走到她放毡毯书籍的地方,暮色已经从松树枝上走下来,空中悬着的半规上弦的月亮,渐渐儿的放起光来了。

“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

五、月光

伊人回到他住的地方,看见B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廊下看那从松树林里透过来的黝暗的海岸。听了伊人的脚步声,就回转头来叫他说:

“伊君!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今天唱诗的时候只有四个人。你也不去,两个好看的女学生也不来,只有我和K君和一位最难看的女学生,C夫人在那里问你呢!”

“对不起得很,我因为上馆山去散步去了,所以赶不及回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么?”

“吃过了。浴汤也好了,主人在那里等你洗澡。”

洗了澡,吃了晚饭,伊人就在电灯底下记了一篇长篇的日记。把《迷娘的歌》(Mignon)也记了进去,她说的话也记了进去,日暮的海岸的风景,悲凉的情调,他的眼泪,她的纤手,富士山的微笑,海浪的波纹,沙上的足迹,这一天午后他所看见听见感得的地方都记了进去。写了两个多钟头,他愈写愈加觉得有趣,写好之后,读了又读,改了又改,又费去了一个钟头,这海岸的村落的人家,都已沉沉的酣睡尽了。寒冷静寂的屋内的空气压在他的头上肩上身上,他回头看看屋里,只有壁上的他那扩大的影子在那里动着,除了屋顶上一声两声的鼠斗声之外,更无别的音响振动着空气。火钵里的火也消了,坐在屋里,觉得难受,他便轻轻的开了门,拖了草履,走下院子里去,初八九的上弦的半月,已经斜在西天,快落山去了。踏了松树的影子,披了一身灰白的月光,他又穿过了松林,走到海边上去。寂静的海边上的风景,比白天更加了一味凄惨洁净的情调。在将落未落的月光里,踏来踏去的走了一回,他走上白天他和她走过的地方去。差不多走到了的时候,他就站住了脚,曲了身去看白天他两人的沙滩上的足迹去。同寻梦的人一样,他寻了半天总寻不出两人的足印来。站起来又向西的走了一忽,伏倒去一寻,他自家的橡皮革履的足迹寻出来了。他的足迹的后边一步一步跟上去的她的足迹也寻了出来。他的胸前觉得似在跳跃的样子,《圣经》里的两节话忽然被他想出来了。

But I say unto you,that whosoever looketh on a woman to lust after her hath committed adultery with her already in his heart.And if thy right eye offend thee,pluck it out,and cast it from thee;for it is profitable for thee that one of thy members should perish,and not that thy who'e body should be cast into he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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