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布置得及其简单。
那日祁雪带莫小念去看望吴穆莲,这个给予莫小念生命的女人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她瘦得只剩下来嶙峋的骨头,皮肤干燥而布满褶皱,头发已经掉落大半。莫小念惶恐地站在她的床前,这个自己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女人居然成了这副模样,她几年前的出现留给自己的记忆不过是一个身材臃肿、面目苍老的农村妇女形象,现在病床上的她看起来病入膏肓,脆弱不堪,面容的苍老超越了她的年龄。
“妈,妈……”祁雪握住吴穆莲的手,小声地叫唤着,“小念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瞧瞧。”
这样的呼唤让吴穆莲的身子猛然抽动了一下,伴随着莫小念剧烈的心脏起伏吴穆莲缓缓地睁开了她的双眼。当四目相对的时候,莫小念清楚地看到吴穆莲脸上那极致的欣喜,可是一瞬间却又成了绵绵不绝的痛楚。她嗯嗯啊啊地发出听不清句意的呢喃,祁雪示意忡怔的莫小念走到她的边上。
现在莫小念和吴穆莲的距离只有一米不到,再多因为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都无法阻挡这种血脉相连的感情。吴穆莲颤抖着握住莫小念的手,这双手里有密麻的茧和深刻的纹路,莫小念一直以为她会抵触这样的肌肤相亲,可是当这双手握住自己的时候,那种不能言喻的温情和感动将她一度冰冷的心瞬间温暖了起来。面前的老人笑了,她的皱纹从眼角处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她的呢喃还在继续,她的眼泪从眼角的笑纹处一颗一颗地滚落。有一种感情不需要言语来点透,有一种不需要长时间的相伴只要一见面就能够明了的爱意,即使这个不管是距离或是时间都相隔了这么远的老人早已口齿不清,即使过去有那么多的误解和恨意,都在这四目相对的时刻化为乌有。莫小念听到那个老人的嘴剧烈得抽动里一下,那几个努力发出的音节越来越清晰。
她说:“对不起,孩子,我的孩子。”
她闭上双眼的那一刻,那泪水就是这么自由地毫无章法地浸湿了整个枕头。
“妈——”这是全天下至亲至爱的一声呼唤,可是吴穆莲再也听不到这样朝思暮想的深重的呼唤了。
医生说,吴穆莲的身子能撑这么久是个奇迹,她是凭着一股信念支撑着自己的生命。有的人知道,这股信念是源于母爱,源于许久未至的亲情。
葬礼结束后,莫小念坐着祁雪的车回到了景宜镇,这段时间莫小念和祁雪不眠不休地处理吴穆莲的后事,二人都是极其的疲惫,一路无言。
景宜镇因为一场丧事而冷寂了不少,冬天本就是肃杀的,加上人为编纂的故事,这景宜镇不再如往常一样充满了热闹的吆喝声。
“明后天又会热闹的。”祁雪看了看眼睛红肿的莫小念,她知道现在她比自己更疲惫吧。
“我要回去了。”莫小念的声音发涩,这里毕竟不属于自己,“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马上就走。”
“回杉城吗?”祁雪紧随着莫小念的步伐问道,“我送你吧,我也要回那里。”
“不用了,我不回杉城。”莫小念不自然地回应被祁雪捕捉。
“你不回杉城你去哪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除了杉城应该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吧?”这样的祁雪像极了一个长辈的质问,但是谁都可以听得到字句里的关心,除了莫小念。
“你不用管我!”莫小念加快了步伐,并不想理会祁雪。
“你站住!”祁雪的声音有着斩钉截铁的威慑力,莫小念竟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连她自己都意外为什么自己会那么不由自主地听从祁雪。祁雪跑到莫小念的面前,莫小念低着头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是祁雪不在乎。“让我不管你可以,除非你先让我死。小念,现在我没有去想我们从前的恩恩怨怨,我只知道妈妈尸骨未寒,她如果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有多么难过,所以我想请你抛掉我们之间私人的恩怨。现在我不是为了你来管你,我是为了妈妈,你知道吗?”只要一提到妈妈,祁雪的空强里就会充斥一股咸涩的味道。
莫小念还是低着头,她听到了祁雪的话,她不知道能够说些什么,她觉得这样每日每夜的质疑好心累。可是她真的哪里也去不了,她现在没有家。莫小念想要哭,那饱胀的泪腺又一次活跃起来,可是突然一阵恶心从胃部传来,莫小念的眼泪被更快的一阵酸水侵袭。她不顾祁雪,蹲到路边呕吐了起来。可是好几天都没有怎么进食,吐出来的只有胃酸。
祁雪意外于莫小念的举动,待她发现莫小念痛苦地呕吐起来,立马从包里拿出一瓶水着急地跑了过去。“怎么样?要不要喝口水?”祁雪拍着莫小念的背,急切地询问。
“不要管我!”祁雪的关怀总是带给莫小念一种背叛自我的负罪感,她挣脱开祁雪企图拉起自己的手,踉跄地朝镇里走去。那股汹涌的恶心依然没有褪尽,莫小念竭力想要遏制住这不断上涌的酸水却无能为力,她只能再一次蹲了下来,释放那股难受至极的力量。太阳穴在这胃部压力的干扰下发疼起来,她知道这种接近晕眩的不适感就快令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倒下去,只剩残缺的意志还在拼命支撑。
“小念,你没事吧?”祁雪扶住莫小念才让她有了支撑没有倒下去。祁雪惊讶地发现眼前莫小念的脸煞白得可怕,她全身毫无力气只能靠在自己的身上,如此病态的表象让祁雪心中一紧,她不由分说地将莫小念推进了车内。“走,去医院!”关上门,不理会莫小念虚弱地反对,踩下油门,决然而去。
莫逸在床上躺了已近一个礼拜了。
按理说,他的诊断结果不过是手和腿骨折并无需住院,只要在家休养回医院拆了石膏就好了,可是医院却一直要自己在医院里躺着,一直动弹不得。这样想着,莫逸心中郁闷而疑惑,在室内憋了这么多天了,他快要闷坏了。视线转向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窗将室内的空间切割出不规则的形状,虽然还是冬天,虽然室外的温度依然迫近冰点,可是这依然不能阻止莫逸想要出逃到室外的冲动。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羽绒服,问护士站的护士们借了拐杖迫不及待地向电梯走去。
离电梯只有十几米的路,电梯门“叮”的打开,这段时间一直照顾自己的女子走了出来,莫逸见到熟人刚想要叫出声,却见她正和自己的主治医生走在一起,行色匆匆,转弯就朝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走去,并没有看见自己。
也好,很久都没有见主治医生了,顺便去问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莫逸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朝主治医生的办公室走去。
门虚掩着,莫逸的手正欲敲门,里头传来的声音让他的手定在了门上。
“莫逸的情况不太好,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是主治医生的声音。
“医生,就没有办法了吗?难道真的无法还原了吗?”女子急切的询问从门缝里清晰地传来。
“他的股骨部分因为外力创伤粉碎性骨折,我们手术已经用钢板加固,但是这个只是暂时的。他的创伤面积大,血管破坏程度极大,所以很有可能导致股骨头坏死,然而股骨头坏死的后果就可能导致不能走路,简而言之以后就是很有可能会成为瘸子。”
后面的话都听不到了,天旋地转,一切都变得如此疯狂了。
“不能走路”“瘸子”……这些可笑而绝望的字眼通通变得真实起来,莫逸终于软弱了下来,他重重地倒向了一旁的墙壁。撞击的声音惊动了办公室内的两个人,待他们匆匆赶出来,莫逸已经逃跑般地躲进了电梯。
“莫逸!莫逸!回来!”女子慌乱地叫着,跑向了电梯,可是还是来不及追上。
电梯门关上,视线的最后一抹中,是莫逸脆弱、绝望的眼神。
刚还晴空万里的杉城突然阴郁起来,那密密麻麻的铅云全部聚集在了低矮的空气中。第一朵雪花落了下来,然后所有云中的水分都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又是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