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王爷,奴婢早先来过这镜池,听闻了公主的故事,总觉得这满池莲花是公主最喜爱的。可惜现在已经是秋日,莲花已败,满池萧瑟,徒添伤感。所以奴婢方才就在想,要是能在莲花节那天,以满池的莲花宴邀宾客,才算是真的莲花节。”
“哼,你胆子倒是不小,难道莲花节要在这深宫后院来办不成?”永康王一针见血道。
水幻点点头,毫不否认道:“王爷明鉴,这的确有违宫规,这一点奴婢还没想出解决的法子。”
“你的想法是不错,但是你不是负责宫宴的谱曲么?这似乎并不是你该想的事情。”思存同样言简意赅,水幻却怅然若失,喃喃道:“采莲池下,眼波流转。其实奴婢很喜欢那首曲子,不过估计娘娘是不会同意的。”
“哪一首曲子?”
“《西洲曲》,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许····”
两个人皆是沉默,水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当时她就跟琴师们提过这首曲子,谁知那些人跟谈虎色变一样,说这首曲子是宫中的禁言。别说是弹奏了,就是说都不能说。
想起那日朦胧听见的曲子,水幻愈发笃定镜池与这首曲子之间的神秘。所以今日她才想过来瞧一瞧,看那两个人的神色,就知道他们一定是知道此曲。
“你可知道这是皇上严令不许提及的曲子?”永康王问道。
“奴婢知道,正因为知道,才能理解皇上对这首曲子特殊的情感。一首曲子若没有一个故事,就不会流芳百世。没有情感的曲子只能作为乐曲任伶人弹奏吹唱,而真正有了情感的曲子才能拥有灵魂,并永远地流传下来。”
永康王眼神复杂,几乎要将她看穿,而水幻只是低眉叙述着她认为对的事情。
“你果然不简单,难怪皇上会让愉妃和你一起来安排这件事。你说的点子本王很感兴趣,也许可以让皇上斟酌一下。好好做事,本王很期待那一天的宫宴,你去吧。”
水幻一愣几乎想也不想就抬头问道:“王爷真的可以说服皇上?”
永康王自嘲道:“若是本王连这一点本事都没有,就不配做永康王了。”
永康王···她愈发好奇永康王究竟有什么本事,只是考究地打量着他。
“王爷叫你退下,赶紧走吧。今日的事,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思存提醒她并用眼神示意她离开。
“多谢王爷,奴婢告退。”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下一次恐怕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汀兰丫头。”
永康王冷漠的声音再一次传来,水幻顿了一下,匆匆消失在周边的树林里。
湖心亭再一次归入沉寂,方才女子的贸然闯入仿佛一个转瞬即逝的梦魇,俩个人依旧并肩站着,看着月牙缓缓升于湖面之上。隐隐波光,月华倾覆,朦胧在一片笙歌繁华的背后。
“这里是唯一干净的地方。”自称永康王突然张口,轻叹道。
思存迟疑地回道:“皇上,回吧?”
承渊帝假作永康王,他看着思存忽然捋须一笑,轻轻拍一拍思存的肩膀:“朕顶了你的身份,你不会是生气了吧?”
思存颔首,道:“臣不敢。”
“朕虽然说自己是永康王,但也说你是朕的姐夫,所以,你还是你。朕可没有说谎。”
“皇上一言九鼎,臣怎敢负气。”
“一别又是四年,这一次还要走吗?”
“臣···”
“方才那丫头说的不错,一首曲子有了故事才能永传不衰,是朕放不开。”
“皇上为何要以臣的身份跟一个小丫头周旋?”
承渊帝无奈笑了笑:“朕答应过一个人,不会单独召见这个丫头。没想到她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
真正的永康王想了想,就已经猜到皇帝口中的“她”是谁了。
“思存你说,那丫头长得像谁?”
永康王心里一顿,沉声道:“臣不敢擅自揣测。”
“无碍,朕恕你无罪。”
永康王想了想,小心道:“眉眼的确很像卷耳,但是身上的那股气质,倒是像···”
“像他是吧?”承渊帝怅然若失,当年他果然是回来了,给了他一段痛苦的后半生之后,又让他不得已颁下那样旨意!
“皇上,逝者已矣···”
“逝者真的会已矣吗?”他反问道:“那你这么多年云游四海,是因为你真的放下了静香?”
永康王神色一暗,不情愿道:“臣从未得到过她,又何来放下一说?”
“皇姐的心遗落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若是当年朕能在狠心一些,或许就不会让你孤独一生。”
“皇上,臣云游四海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想看看卷耳口中所说的外面究竟都多好,会让她不惜放弃高贵的身份,让她放弃宗室亲眷,让她不顾一切地逃离这里。臣只是好奇···”
真的是这样么,恐怕真正的答案也是有他自己知道。承渊帝回过头淡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你难得回来,还要陪朕夜游镜池,真是难为你了,夜里风凉,朕准你今日歇在皇姐的寝宫吧。”
“是。”
陪着皇帝回了盘龙殿,永康王这才回到公主的寝宫。
静香的水华宫坐落于后宫的西南角,与镜池遥遥相对,婢子们带着他步入殿内便通通退下了。
点亮宫灯,一切如旧,永康王看着眼前种种,脑海里又不由想起他昔日所见。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这便是他对卷耳所有的印象。
卷耳,是静香的小字。
建仁四年七月十四,后诞帝姬,华光普照,太液池莲花一夜尽放。有佛陀称此女为莲中仙子转世,必为宫中带来福瑞祥和。
建仁帝大喜,为帝姬取名夏侯曦,意为曙光。
帝姬粉雕玉琢,长至两岁,忽得寒症,久病不愈。后被外世高人带离皇宫修行,十年公主归巢。旨意公主封号“静香”,赐居水华宫,并于公主及笄之年修建镜池,种莲花贺寿。
···
建仁二十年四月,公主下嫁永康王之子严思存。大婚当日,公主旧疾复发,卧病六年后病逝。
思绪慢慢收回,昔日的严思存已经继承了亲王之位,成为又一个永康王。公主去后,先帝很快就给他指了了另一门婚事,此后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但是他依然无法忘记最初的那一眼,这么多年过去,那一幕却越来越清晰。她逆光站在一片碎影中,手捧莲花,弄舟荡漾在绿池中,高歌着那曲耳熟能详的《西洲曲》。
“思存哥,天下之大,却没有属于我的一池莲花。”
彼时他看着公主寝室那副悬挂的莲花弄玉图,忍不住想要跟她说说,这些年游荡在外,走遍千山,竟然只是为了帮她寻找那一池属于她的莲花。
卷耳你可知道,你最爱莲花,而我最爱的却是你?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颓。我姑酌彼金?,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岗,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一首《卷耳》便让他沦陷在女子轻柔的低语中。那时在宫宴上,听着她当众信手拈来的一曲,却让他的心无比欢喜。他的名字也是母亲取自《诗经》,仿佛这样,他便能与她更进一步。
然而一切全都是浮华一场,茕茕孑立,大抵就是他现在这样。